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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牟一羽道:「晚輩只是秉承家父的囑咐。」

  常五娘淡淡說道:「原來這是令尊的主意。那我可以不必多謝你了。」

  唐仲山喝道:「五娘,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常五娘道:「難道不是這樣麼?我若肯依計行事,我固然可以苟全性命,牟滄浪也可以免了麻煩啊!」說到「麻煩」二字,目光顯得頗為異樣。

  唐仲山喝道:「五娘,你越說越不象話了!」

  牟一羽尷尬笑道:「五娘說的是實情,家父的確是不想多惹麻煩。」他可不知,常五娘所說的「麻煩」和他心中所想的「麻煩」並非一樣。

  常五娘道:「牟公子,請你回去告訴令尊,說我常五娘雖然不領他的人情,但卻願意和他公平交易。令尊要的是什麼?說吧!」

  牟一羽笑道:「五娘的確不愧是老江湖。不錯,家父的確是有所求,求五娘放過我那小師侄藍玉京。」

  常五娘道:「從今天起,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的人,又怎能和你們武當派的弟子為難?我想令尊一定還有附帶的要求吧,否則這宗交易,他就未免太吃虧了。」

  牟一羽道:「五娘料事如神。不錯,家父是想知道藍玉京的下落。如果五娘知道的話……」

  常五娘道:「我本來不知道的,但好在我無意中偷聽到藍玉京和東方亮的談話,這宗交易是可以做成功了。」

  當下慢條斯理說道:「聽他們說,好像令師侄是要去少林寺。」

  牟一羽道:「多謝五娘。多謝唐老前輩。」

  唐仲山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是我理該多謝你們父子才對。世兄回去請代我問候令尊。」

  牟一羽走後,唐仲山埋怨道:「五娘,我真是把你寵壞了。你這次險死還生,怎麼還可以這樣任性?」

  常五娘嬌笑道:「牟滄浪怕了你,我也替你高興啊!我不過實話實說而已。你若怪我恃寵生嬌,你打死我好了。」

  唐仲山道:「哎呀,我現在還捨得打死你嗎?」雖然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心頭的大石卻是可以放下了。

  牟一羽在前往少林寺的路上獨自前行。

  和唐仲山剛好相反,唐仲山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下地,牟一羽卻是益增疑惑了。

  常五娘那副傲慢的神情,那副儼然有恃無恐的模樣,如在目前。他不覺心裡想道:「爹爹為什麼對這妖婦如此寬容,難道他當真是怕了唐二先生嗎?這可不像爹爹平素的為人呀!」

  「又難道只是為了那宗交易?但即使玉京這孩子可能和本派的興衰有關,爹爹也犯不著只是為了要打聽他的消息,就放過了涉嫌暗殺不戒師兄的兇手呀?」

  他的確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過,他的父親因何這樣「關心」藍玉京的原因,他卻是知道的。

  就在藍玉京下山的第二天,亦即是無相真人去世的當天晚上,他的父親已經把這個原因告訴他了。

  「據我所知,無相師兄曾把他對本門武學數十年的鑽研心得,寫了下來,其中不但包括了上乘的內功心法,並且還有得自本派祖師張真人當年傳下來的,並且經過他整理和闡釋的劍訣在內。但現在我接管他的物事,這部遺著卻不見了。」

  牟一羽吃了一驚,說道:「會不會是聾啞道人隱藏起來呢?」

  他父親道:「那聾啞道人服侍了無相師兄幾十年,他的忠實可靠,我是信得過的。」

  「那怎會不見呢?」

  「據那聾啞道人所『說』,無相真人好像是把一卷東西交給了藍玉京,假如我不是誤解他的『手語』的話,這卷東西很可能就是無相師兄所寫的心法和劍訣。

  「我不懂無相師兄為何急於叫玉京這孩子下山,但他鑽研武學的幾十年心得,付託給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這、這,要是落在外人手裡,可就是危險得很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父親交給他一個秘密任務,要他找到了藍玉京,問個明白。如果心法和劍訣當真是在藍玉京身上,那就得馬上把它要回來。當然他是還未料到,藍玉京早已奉了師祖的遺命,把那個長卷焚化了。

  原因雖然明白,疑惑仍是未能打消。

  不錯,無相真人那部秘笈是關係重大,早一日拿回來早一日放心。

  但一來,那部秘笈是否在藍玉京身上,還是未可知之數。

  二來,藍玉京下山已經有十多天了,失落的風險早已存在,即使遲些日子才能打聽到他的消息,也不過多冒幾分風險而已。權衡得失,讓常五娘用一個消息來交換武當派的不再對她追究,這個「交易」豈非太過便宜了她?常五娘不但是涉嫌謀殺不戒的兇手,甚至無極長老的死亡以及何其武一家父女師徒的滅門慘案,都有可能從她身上找到線索的。這宗「見不得光」的「交易」假如給本派弟子知道,那時爹爹坐的這個掌門人位子,恐怕也將「不保」了吧?即使本派弟子能夠體諒掌門人的「苦心」,掌門人的威信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受損了的。

  爹爹為什麼要冒這樣大的風險?

  三來,即使是出現最壞的結果──那秘笈是在藍玉京身上,由於得不到常五娘的指點,找不著他,以至秘笈被人搶去。武當派也不見得就會衰落下去。爹爹的武功不是比無相真人更勝一籌嗎?別人搶了那部秘笈,頂多也不過是練成無相真人一樣。

  當然,這只是牟一羽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已是令得他益增疑惑了。

  他不敢懷疑自己的父親是存有私心,他知道爹爹並不是個「古板」的人,有時也會用點「權術」,但這並不妨礙他仍然相信他的爹爹是個正人君子。他是拿父親來作榜樣的,說到「隨機應變」的手段,他自信甚至是可能青出於藍。

  莫非是別有原因?但做兒子的怎能去向父親盤問?除非是父親自己說出來。

  他百思莫得其解,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已死的母親,想起了母親臨終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他的母親是在八年前去世的,那時他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最少也可說是頗懂人事的了。

  他的父母一向十分恩愛,是武林人士豔羨的一對「好夫妻」,但外人不知,他卻是感覺得到的。在母親最後的那兩三年,父母的感情卻似乎有了一點變化。

  首先發現的是,母親臉上的笑容很少見了,漸漸說話也少了。他還往往碰上這樣的情景,母親的臉上好像刮得下一層霜,父親則在一旁賠笑。母親看見了他,臉上這才擠出一點笑容。

  這兩「少」也有一「多」,父親出門多了。他的父親是中州大俠,交遊廣闊,當然免不了要行走江湖。但在過去,他的父親雖然常常出門,也還是在家的日子比較多的。到了母親最後那兩三年,卻是顛倒過來,父親每年在家的日子,平均不過三四個月。有一年甚至忘了回家過年。

  母親去世那天,他坐在病榻旁邊(父親在外面煎藥),母親忽然說出兩句令他莫名所以的話:「你的爹爹其實並不壞,你要相信他是好人!」

  從他開始懂得人事起,父親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幾時懷疑過父親是壞人?

  母親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後,不久就斷氣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疑團。

  一陣山風吹來,他不覺瞿然一省:「咦,我為什麼會想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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