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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費解,但在場的武當派弟子,此時都已是看得清清楚楚,無須別人再加解釋了。

  他們看見什麼?他們看見另一個「向天明」,或者不能說是另一個,只能說是面貌不同的向天明。

  剛才那個向天明,是中年人的面孔,面部毫無表情,像個活僵屍。

  現在的向天明,卻是面部毫無皺紋的少年人面孔,一臉孔驚惶的表情。

  武當派弟子之中,不乏有江湖經驗的行家,細心注視之下,有些人亦已看出來了,剛才那個向天明戴著人皮面具的,現在的向天明,才是露出「廬山真面」。

  不波呆了半晌,此時也才突然叫起來道:「好一招玄鳥劃砂!」跟在他的後面,不浮、不悔、不難、不嗔等幾個有地位的大弟子也都如夢初醒叫起來道:「掌門師叔使的好劍法啊!」「向天明,你這該輸得心服口服了吧?」

  原來無名雖然沒有亮劍,但他用來破解向天明刺他眼睛的那一招,卻確確實實是正宗的太極劍法。他是以掌作劍,先使出一招「三轉法輪」,套著對方的劍圈,借勢牽引,使得對方的劍不由自己的跟他轉動,反圈回去,劃破了自己所戴的人皮面具。因此,不波贊的「好一招玄鳥劃砂」,其實是從向天明手中使出來的。只不過他的手並不是聽他自己使喚,而是聽無名的使喚。無名「借」他的劍,「借」他的手,令他自行露出廬山真面。

  說起來好像很複雜,但無名剛才那幾個動作卻是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借對方的劍使出本門劍法來傷對方,這已經是匪夷所思了,更加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向天明戴的那張人皮面具是其薄如紙的,無名令他的劍尖反圈回去,竟然能夠恰到好處把人皮面具劃開,一點也沒有傷著他的面孔!

  「奇峰突起」的還在後頭!令得武當派一眾弟子驚奇的不僅只是劍法而已。

  最初他們都是只注意劍法,一陣驚呆過後,他們開始感覺不對了。露出「真相」的「向天明」看來最多不過二十來歲,但那個玄貞子的徒弟向天明卻是三十六年就已經和無相真人訂下了約會的!

  「你不是向天明!」無名冷冷說道。

  那少年道:「我只說我是玄貞子的門下,至於你們喜歡把我當作什麼人,那是你們的事。」

  的確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向天明。雖然按照一般的說法,「門下」和「徒弟」可以通用,但嚴格來說,「門下」卻不一定是徒弟,他可以是徒弟,也可以是徒孫。

  不波哼了一聲,說道:「向天明和你總有關係吧?」

  那少年道:「當然!否則我也不會來了。我是向天明的徒弟東方亮。」

  無相真人說道:「令師因何不來?」

  東方亮道:「當年你可以替你的師父出戰,我為什麼不可以替我的師父赴約?」

  無相真人說道:「那麼令師當年和我所訂的約會,是否就算了結?」

  東方亮道:「這句話你似乎應該問繼你之任的新掌門!」

  有幾個脾氣暴躁的武當弟子已在斥他無禮,但無名卻把他們壓了下去,心平氣和的向東方亮問道:「恕我不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東方亮道:「你若認為勝了我就可以保持武當派的聲譽,那麼按照江湖規矩,我是來替師父赴約的,那也可以當作了結了。」

  論輩份東方亮頂多只能和武當派的「不」字輩弟子算是平輩,新掌門無名卻是和老掌門無相真人同一輩的,東方亮輸給無名,絲毫不失面子。但若武當派就此便算了結當年公案,卻難免要給別人議論是自甘「降格」了,如何還能保持聲譽?

  眾人這才省悟,原來他登場時只說自己是玄貞子門下,實是故意含糊其辭,以便替師父試探武當派的劍法的。

  不過武當派雖然明知他是弄詐取巧,卻也無法不接受他的挑戰。

  東方亮插劍入鞘,對無名一揖說道:「你的劍法比我高明許多,我是甘拜下風。但你卻未必就能勝我的師父!」

  無名在這樣形勢之下,任他涵養再好,也是不能示弱的了,當下沉聲說道:「你是否要替令師另訂約會?」

  東方亮道:「我可不能替家師代答,但我可以把你願意和他另行比劍的意思轉達。」要知他是替師父來踐約的,要顧全「規矩」的話,自是只能這樣說了。

  無名緩緩說道:「好,那麼請你回去轉告令師,如果他仍然有意和我印證武功,貧道也願接受他的約會。」

  東方亮道:「道長的吩咐我一定替你做到。如果你沒有別的吩咐,我告辭了。」說罷,昂然穿過武當派弟子的行列,下山去了。

  他的輩份是最多只能和武當派的「不」字輩弟子相比的,武當派雖然贏了這場比劍,但「不」字輩弟子中本領最高的兩個──不波和不歧卻是他的手下敗將,他也可說得是雖敗猶榮了。

  眾弟子看他揚長而去,都是深感面目無光。

  眾弟子在羞愧之中,也就自然而然的對無名興起了感激與欽服之情,倘若不是有無名支撐場面,而且又贏得這樣漂亮,武當派的聲譽如何能夠保全?

  眾弟子的心意首先由不波說了出來,他走上前去,和無名重新見過了禮,說道:「我今日方知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請師叔恕我适才無禮之罪。」

  不敗是無量長老的大弟子,他雖然對無名存有成見,此時也只能跟在不波後面,向無名表示他的心悅誠服了:「師叔的劍法真是令弟子大開眼界,東方亮那小子何等囂張,師叔只不過用了三招就令他當場出醜。弟子如此,師父再強也強不到那裡。依弟子看來,那小子雖然替他的師父口出大言,恐怕也只是色厲內荏而已。」

  無名道:「劍法師徒之間或者不會相差太大,但功力多增一分,結果卻就大有分別了。他的師父有劍聖之稱,依我看還是不可小覷的。」

  不歧最後上來道賀,並謝無名為他解困之恩。無名微笑道:「你的劍法也很不錯了,將來倘若練到奇正相合的地步,定可為本門添一異彩。」眾弟子見他如此謙虛,更為欽佩。

  台下眾弟子議論紛紛,臺上無色長老也在向師兄請教:「飛鷹劍法確是沒有破綻可尋,假如是由向天明使出這套劍法,依你看來,無名師兄是否還可穩操勝券?」

  無相真人沉吟半晌,說道:「劍法是死的,變化是活的。咱們的太極劍法若能練到隨心所欲的境界,飛鷹劍法沒有破綻也可以令它生出破綻。依我看來,無名的劍法距離隨心所欲的境界已經是很接近了。我不敢說他能夠穩操勝券,我只能說是他的勝算較多。」

  說至此處,無相真人忽然歎了口氣。無色不覺一怔,說道:「既然是無名師兄勝算較多,掌門因何歎氣?」

  無相真人歎道:「一個大門派倘若只有一兩個特別傑出的人物,那還是支撐不住的,最緊要的是後繼有人。玄貞子當年雖然落敗,但他的傳人卻是一代勝過一代。向天明的成就比他的師父玄貞子大得多,而今天來的這個東方亮,年紀輕輕,就有這樣造詣,他年成就如何,雖然尚未可知,但以資質而論,依我看來,是又比他的師父向天明更勝一籌了。」

  無色說道:「不歧師侄的資質也不弱呀!」

  無相真人道:「他是不差,只不過……」

  無色道:「不過什麼?」

  無相真人道:「我是怕他不走正路,半路出家,難以練到上乘境界。他的資質在本門弟子中是上乘之選,但比起東方亮,卻還差一點兒。」

  無相真人似乎精神不濟,說這一段後已是接連咳了幾聲,聲音也是甚為微弱,靠近台前的弟子都聽不見。

  武當派的弟子還在議論紛紛,也沒有誰存心偷聽掌門的談話。

  不過,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就是無相真人現今碩果僅存的弟子不歧。

  不歧的內功造詣遠勝同輩的師兄弟,甚至比無量長老也相差不了多少,他一聽得無色長老提起他的名字,他就在留心聽了,師父說他比不上東方亮,他是不能不承認的,不過他也是有著自己的一套計畫的,心裡在想:「不錯,現在我是打不過東方亮這小子,但再過十年,本門武功我已盡悉於胸,那時你再瞧吧。就只怕到了那時,你只能睡在墳墓裡聽我稟告了。」另一點令他頗感欣慰的是:「師父雖然抱憾我比不上對方的徒弟,但好在他只是議論我的劍法,並不是議論我的為人。」

  無色也是存有疑團,不知掌門師兄說的「怕他不走正路」那一句話,是指不歧的劍法而言呢?還是指劍法之外的例如心術、行為而言呢?因為他亦已感覺得到不歧近來的行為,是頗為有點古怪的了。但這個疑團,他是只能存在心中,不能向掌門師兄查根問底的。

  無相真人也似另有所思,又歎了口氣。正是:

  卅年賭鬥雖雲勝,後繼無人卻自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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