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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無量似是在安慰他,柔聲說道:「掌門人正以太極神功為他祛毒,不戒的內功亦已有了將近四十年火候,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頭一口氣,就有得救!」

  不歧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好在沒有給師叔看出破綻,倘若給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是相識,新案牽連舊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對無相真人的精純內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並不如他們所想像那樣順利,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不戒仍然未醒,無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無光了。

  無相真人喚道:「不歧,你過來,換我。」不歧聞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雙掌運氣將真氣輸給不戒。

  不戒「嚶」的一聲,張開口道:「不歧,是你……」聲音顫抖、急促,刺耳異常,好像是換了一個人的口音似的。無相真人聽進耳中,有說不出的難受。

  不歧忽地將上衣撕下,露出胸前的七處傷疤。

  不戒驚呼:「啊,這,這是郭東來的七星劍法!」

  不歧道:「他是不是個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錯,你,你,你碰上……」接連說了幾個「你」字,聲音又已低沉,好像又沒氣力說下去了。

  眾人都不明白,何以在這緊要關頭,不歧卻要問他事情,耗他精神?難道不可以等他稍為好了一點才問嗎?

  眾人不明白,無相真人卻明白,他知道這個徒弟已是好不了的了。從不戒的變聲可以聽得出來,他已是濁氣阻塞心脈,目前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只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郭東來是否還在人間,是破十六年前那樁疑案的一大關鍵,不歧此時不問,就沒機會破了。

  不戒的傷重難治,也是沒有人比無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替不戒療傷,也只不過是抱著姑且讓他一試的想法而已。故此,這個結果雖是令他傷心,他卻是並不感到意外的。

  不歧道:「多謝師兄。」

  不戒道:「不歧,你,你好……」

  不歧心頭一震,在「你好」之後,他要說的將是什麼呢?心念未已,只聽得不戒已在繼續道:「你、你好自為之!」不歧這才松了口氣。「好自為之」雖然也可以有正反兩方面解釋,但誰會從「不好」這方面去著想呢?

  不戒是掌門人的大弟子,如無意外,當然是他順理成章繼任掌門。眾人都想,想是因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師弟「好自為之」。這「好自為之」等於把掌門重擔交托給他的意思。

  無相真人聽他這麼一說,目光卻露出鋒芒,不戒忽地提高聲音道:「不,不關師弟……」可是這句話也只能說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閉上了。不歧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心道:「好在師兄明白。」

  眾人不禁又是一怔,「不關師弟!」按語氣推測,大概他想說的是「不關師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麼呢?但此際救命要緊,誰也無暇去推敲了。

  無量急忙接替不歧,把真氣輸入不戒體內,不戒張口噴出一股瘀血,甕聲說道:「師父,請恕弟子有負所托,牟一羽他明白,請師父問……」這句話也是未能說完,他就氣絕身亡了。

  無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風吹過,起了皺紋,面色枯黃,好像風中的敗葉。

  沒有眼淚,一滴眼淚也沒有。但誰也看得出來,他是比哭更加難受。

  「死者已矣,師兄保重。」無量、無色齊聲說道。

  「請師父節哀,為師兄報仇。」不歧說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語,敢情他是驚得呆了。

  無相真人緩緩說道:「你們都出去,我要靜一會。」木然毫無表情。

  無量長老帶頭,默默走出靜室。

  無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話和你說。」不戒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師父問牟一羽的,所以誰都不會奇怪掌門人單獨要他留下。只不過無相真人要他們避開,卻是難免有人心裡有點酸溜溜的感覺了。

  不歧走在最後,他把靜室的門關上。但他並沒有走出複真觀,他坐在第二個院子的臺階下。從大門到靜室,要經過三個庭院,這是中間那座院子。在這個院子,是聽不到靜室裡面的說話聲的。

  現在他已是掌門人獨一無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門人剛才雖然是吩咐眾人都退出去,並沒許他例外,但為了恐防掌門人發生意外,他留下來照料師父,誰也不敢說他不該。他留在第二個院子,那已經是避嫌了。

  他呆坐臺階,聽得觀門外紛亂的腳步聲散開,終又歸於寂靜。觀門外本是擠滿等候消息的眾弟子的,想是兩位長老傳出無相真人的法諭,叫他們都回去了。

  寂靜,異樣的寂靜。他臉上的神情也有了異樣的變化。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當然,他不僅僅只是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也聽見了別的聲音。正因為他聽見了別的聲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聽見了師父和牟一羽在靜室裡說話的聲音。本來在這個院子是聽不見的,但別的人聽不見,他卻可以聽得見,因為他的內功造詣在武當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著伏地聽聲,他也聽得見靜室裡面小聲的談話。

  他聽見師父在問:「你知道我所要的東西?」

  牟一羽道:「稟掌門,弟子已帶來了。」接著聽見一聲較重的聲響,不歧用不著眼見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個布袋放在桌子上的聲音,那個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著的,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誰也不知道裡面藏的是什麼。

  不過正如什麼事都有例外一樣,這個「誰」字是不包括不歧在內的,無須牟一羽告訴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是什麼的。

  果然便聽得師父說道:「都帶來了麼?」

  牟一羽道:「一塊也沒留下。」

  師父道:「好,那你就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

  「一塊塊拿出來」,那不是骨頭還是什麼?不歧的心往下一沉。他好像看見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盤龍山上。

  他正在和師弟理論,那個對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是按捺不住,撲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糾纏間忽聽得那老家人一聲慘叫,便即身亡。他立即指責耿京士「殺人滅口」,連師妹都以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了那老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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