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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原來沐國公見鐵鏡心久久不回,放心不下,另外派人進京奏稟皇帝,說是大理之事,鐵鏡心幫他處理,亂子得以不至鬧大,因此保奏鐵鏡心做他的參軍,沐燕、沐璘也跟了專使進京,打聽得鐵鏡心已在杭州被押,立刻請朝廷的大臣保釋,那時張驥的奏摺還未到京,大學士(相當宰相職位)楊宣是張驥的親戚,和沐國公又是至交,立刻斡旋此事,將張驥的奏摺留下不發,寫了一封詳細的信給張驥叫他賣沐國公的人情,張驥當然奉命唯謹,在御旨未到之前,便將鐵鏡心轉移一個地方軟禁,極為優待,張丹楓耳目眾多,他一到杭州就知道這個消息,這時沐燕、沐璘也已到了杭州,帶來了確實的消息,說是皇帝已准予所請,就派沐國公的專使來傳遞御旨,這一兩日便會到杭州來迎接鐵鏡心,沐燕、沐璘住在杭州撫衙,張丹楓悄悄去會他們,于承珠一點也不知道。

  這些變化鐵鏡心也不知道,他本來被囚在六和塔,忽然有一日張驥派了杭州知府將他接出來,安頓在錢塘江畔的一幢別墅內,錦衣玉食,極為優待,鐵鏡心向知府詢問,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靜養。鐵鏡心一切行動自由,本來可以逃跑,但他怕連累父親,而且他也抱了決心,要為于承珠犧牲,所以也只好懷著悶葫蘆在杭州知府的別墅內靜養。

  這一日鐵鏡心起得很早,屈指一算,搬到這兒來已經有四五天了,什麼消息也沒有。鐵鏡心也煩得很,走出小樓,倚欄遠眺,北望是林木鬱瀚的鳳凰山,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錢塘江,鐵鏡心嘆了口氣,朗聲吟道:「江山如畫人何在?問花無語水空流!」樓前的幾樹碧桃蓓蕾已綻,看來用不了幾天,就將開滿枝頭了。江南的春天來得早,寒冬方過,園子內已是春意盎然。

  可是鐵鏡心的心中卻是異樣地陰冷,他眼看桃花,耳聽江潮,陡然間又想起了于承珠來,想起了在波濤洶湧的長江,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而眼前的錢塘江卻是這麼平靜。「哎,我這樣為了她,她可知道,今生今世,難道我就是這樣地和她永訣了麼?」他知道只待御旨一下,他的命運就決定了,他也曾抱過萬一的希望,希望皇上會念及他的父親是前朝老臣,對他從寬發落,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嚴重,這希望又像無邊一閃的彩虹,迅即消失了。

  忽聽得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上樓梯,鐵鏡心回頭一望,只聽得一個極稔熟的聲音輕輕喚道:「鏡心!」鐵鏡心心弦顫動,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子,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叫道:「承珠,你是怎麼來的?」

  于承珠道:「葉成林將你的事都告訴我了。」鐵鏡心秀眉一展,道:「我拼著捨了性命,將他從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來,他都告訴了你麼。」于承珠道:「沒有一點遺漏。倒是我將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瞞了他了。他們對你很是感謝。」

  鐵鏡心「嘿嘿」一笑;道:「承珠,要不是為了你,我才懶得理會他呢。承珠,你那封信罵得我好慘,現在你總該看清楚了我鐵鏡心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了吧?」于承珠道:「不錯,經過了這一會,我是看得更清楚了。你怕我看不起你,更怕天下英雄恥笑,說你出賣朋友,因此你總算做出了一樁好事。你有點糊塗,卻也還算得是有點正義感的讀書人。」鐵鏡心好像洩了氣的皮球,憤然說道:「就僅僅是這樣嗎?」于承珠笑道:「你要我把你說成是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英雄大豪傑麼?」

  鐵鏡心傲然冷笑道:「不敢,不敢,我當然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但葉成林要不是我,他早已被官軍所俘,現在在監牢裏將是他而不是我了。」于承珠眉頭一皺,正容說道:「要不是你做了這件事情,我還會將你當作一個人看待嗎?要不是你洩漏了義軍的軍情,他們也不至於一敗塗地,鏡心,一個自傲的人也應該是一個善於自責的人!」這一瞬間,只見鐵鏡心倏然變了顏色,他想不到于承珠此來,竟然並沒有表示什麼感激,卻是向他說出這一番說話。

  過了半晌,鐵鏡心冷笑道:「難道他們這一群草莽英雄,烏合之眾,弄到今天這個樣子,就完全是為了我鐵某人?」于承珠道:「當然不是完全為你,可是你洩漏軍情,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義軍在危難之際,你卻幫皇軍推了他們一把!」鐵鏡心氣道:「我做的事情,樣樣都是為了你。我也不知我還有幾天性命,你卻在我臨死之前,特地跑來向我責備。」

  于承珠微微一笑,道:「鏡心,我是為了你好,可憐你卻不懂。不過,你可以放心,你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會有大官做,這是我師父探聽到的確實消息,再過一會,就會有人來接你了。」鐵鏡心這一喜非同小可,但卻盡力抑制著不讓它流露出來,他還要做最後的掙扎,想獲得于承珠的心,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縱算你這消息是真,我死不了,但總也可以表明,我為了你,不惜去死!」

  于承珠道:「所以我今日才來看你。哎,鏡心,可憐你總是不懂。如果我稱讚你,過份地將你捧上三十三天,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看來咱們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鐵鏡心從她溫柔的聲音中聽出了淒涼惋惜,心頭一片茫然,又嘆了口氣道:「我真是不懂。承珠,每次我和你見面,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變了,越來越變得使人難於理解了,越來越變得令我感到你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了!」

  于承珠憐憫地看他一眼。錢塘江早潮方起,眼光看出樓外,但見海鷗三五,正隨著潮頭上下,逐浪飛翔。鐵鏡心道:「承珠,你可還記得咱們在長江共度的時刻,也有這樣的拍岸驚濤,逐波海燕?」于承珠點點頭道:「不錯,錢塘江雖然不及長江浩蕩,但兩者都流到大海之中。」于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鐵鏡心跟她不上,許久許久還會不過意來,只是喟然嘆道:「過去的日子真像江水一樣,一流過去就不會回來。承珠,我真不懂得你為什麼與我越離越遠?」

  于承珠淒然一笑,忽地說道:「你瞧,懂得你的人來了,我該走啦。」鐵鏡心愕然回顧,只見沐燕笑盈盈地跑上樓來,迎著鐵鏡心笑道:「唔,這裏的景色還居然不錯哩。不過昆明春日,比這裏更佳,這個時候,桃花、李花、蝴蝶花想來都已開了。鏡心,我爹爹已將你保釋了,專使帶了御旨,馬上就來,你與我一同到昆明去吧。嗯,于姑娘,師父和葉大哥都在下面,怎麼,你不多留一會兒,就要走了。」于承珠笑道:「你們在這樓頭賞賞花吧,我不打擾你們了,嗯,這園中什麼花草都有,就可惜沒有大青樹。」鐵鏡心目送她下樓而去,只見葉成林在一棵大樹旁邊,正在向他招手。鐵鏡心心中一酸,幾乎也想追下樓去,但卻還是給沐燕的輕顰淺笑留下來了。

  沐燕將前因後果說清,鐵鏡心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麼被移到別墅中備受優待,問道:「我爹爹呢?」沐燕道:「家父久仰令尊大人的道德文章,也已請准皇上,將他接往昆明去了。」鐵鏡心感激之極,想道:「原來沐家父女對我這樣體貼入微。我的才學到底還是有人賞識!」

  沐燕目注房中,抿嘴笑道:「你的東西這樣凌亂,咱們就要走啦,我替你收拾收拾。」鐵鏡心不知不覺地跟她入房,只見沐燕拈起一張詞箋,笑道:「原來你還有興致填詞。」輕輕念道:「望裏春山接翠微,無情風自送潮歸,錢塘江上悵斜輝。我以江潮來又去,君如鷗鴛逐波飛,人生知己總相逢。」

  鐵鏡心尷尬一笑,說道:「囚居鬱鬱,用坡老詞意填了這一闋『浣溪沙』調,教你見笑了。」原來他這首詞乃是懷念于承珠的,這時心中卻是想道:「我把于承珠當作我的知己,她卻並未把我當作知己。哎,只怕天下之大,只有這位沐小姐才是我的紅顏知己了。」

  沐燕盈盈一笑,說道:「小妹不辭班門弄斧之誚,用韋莊詞意,也來填一闋浣溪沙,請你指正。」就接在鐵鏡心詞稿下面,揮筆寫道:「酒冷詩殘夢未殘,傷心明月倚欄干,思君鬱鬱錦衾寒。咫尺天涯憑夢接,憶來唯把舊詩看,幾時攜手入長安?」韋莊是唐朝秀才,後來奉使入蜀,被前蜀王王建留在四川做「記室」,沐燕用韋莊詞意填向,不但曲曲折折地表達了她的心事,而且是勸鐵鏡心學韋莊一樣,既然在中原不得志,那就不如到雲南去佐她丈親。鐵鏡心讀了此詞,暗暗稱讚沐燕的聰明,手捧詞箋,正待說話,但見沐燕回眸一笑,兩人心意相通,一切的話都不必再說了。

  過了半晌,沐燕說道:「他們都在下面,你不下去和他們見見麼?」鐵鏡心與沐燕步出樓頭,只聽得沐璘大叫大嚷道:「姐姐,你快向承珠姐姐道喜,咱們快要喝她的喜酒啦。」原來沐璘從小虎子口中,探聽到于承珠已由張丹楓作主,與葉成林的婚事定了。沐璘有點失望,但卻是高高興興地大叫大嚷出來。

  沐燕笑道:「是麼?」但見于承珠滿面飛紅,道:「你聽這小鬼頭亂說,沐璘,你等著先喝你姐姐的喜酒吧。嗯,我得回去見師父啦,你們不必下樓相送了。」鐵鏡心倚樓凝望,只見葉成林已與于承珠走出園門,向他揮手道別了。鐵鏡心有些惆悵,只聽得沐燕嬌聲說道:「東西收拾好了,咱們也該走啦!」正是:

  惆悵曉鶯殘月夢,夢中長記誤隨車,此中情意總堪嗟!
  大樹凌雲抗風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隨緣分別天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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