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淩雲鳳道:「你們在中原長大的人,怎知道在沙漠趕路的苦況。那些大沙漠幾無邊際,常常走了十天半月,未到路頭。我們便是在撒哈拉大沙漠分散的。那一日我們所帶的水快喝完了,天都到幾裡外一個小山邊去找水源,其時天氣晴朗,小山距離又近,我疲倦極了,就讓他獨行。那知他一走之後,沙漠驀起狂風,黃沙滿天,十步之內,不見人影,我駭怕極了,在狂風黃沙之中奔跑,想去找他,那知方向走錯,越跑越遠。我被狂風吹倒,醒轉來時,但見沙漠變形,遠遠近近,黃沙堆積成十幾個土堆,至於那座小山,卻連影子也不見了。幸喜後來我碰到一個駱駝商隊,跟他們走出了沙漠。可是又碰到了瓦剌和哈薩克族的兩軍交戰,一路流離,更是無法打聽天都的下落了。我想天都既說要遊學中原,我便到中原打探,那知這幾年來,還是今天才聽到他的音訊,這音訊還不知是真是假?猜不透他是死是生?」

  積水浮光,寒梅吐豔,月光花影之下,淩雲鳳傾吐衷情,把於承珠聽得癡了。心中想道:「日間看她,是何等豪氣逼人,卻原來她一方面是俠骨如鋼,一方面又是柔情似水。」又想道:「她有霍天都這樣的風塵俠侶,可以托刻骨相思,縱使有甚不幸,也不枉此一生。」

  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黯然神傷,對淩雲鳳既是憐惜,又是羡慕。

  淩雲鳳續道:「霍天都與我從回疆出走之時,他將舅舅所遺下的十二本劍譜,都交給我保管。他曾和我開玩笑地說過,假若有一天咱們不幸離散,這十二本劍譜我已熟記胸中,你憑劍譜自己修練,也可以繼承舅舅的遺志。哎,想不到往日戲言,竟成事實。而這也是我看出那封信假冒的又一個原因,試想他既熟記胸中,何須向我索譜。

  「我到了中原,也曾想過遍訪武林名家,勤修練劍,不料中原也是一樣的兵荒馬亂,老百姓比回疆還苦,我一個人闖來闖去,人也變得粗野了,我聚了一些流離失所的苦命女兒,漸漸覺得這不是辦法,索性自己開山立寨,做起女寨主來。我想若是天都知道,他也會同意我的。呀,可惜我今生只怕見不著他了。」

  於承珠道:「姐姐俠骨柔腸,就因你這片善心,老天爺也必定保佑你們見面。」

  淩雲鳳苦笑道:「我也但願如此。只是那些人怎知道劍譜在我手中,怎能偷到天都手抄的劍譜,那是舅舅從十二本劍譜中擷其精華叫天都抄下來的。從這兩件事看來,天都也極可能遭遇了什麼不幸,吃了他們的大虧。」

  說著說著,眼淚不禁又滴下來。

  淩雲鳳雖說方寸已亂,但講理論事,還是比於承珠老練得多。於承珠竟想不出用什麼話來替她開解,好半晌說道:「憂能傷人。目前正有一番事業要待姐姐去做,姐姐還應自己保重。」

  淩雲鳳淒然一笑,忽地恢復了日間的神采,毅然說道:「這我理會得到,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我沒有兄弟姐妹,我把天都當做兄弟,今後我也要把你當作姐妹了。」

  於承珠道:「這是求之不得。」

  敘起年齒,淩雲鳳比於承珠年長兩歲,當下撮土為香,結拜為金蘭姐妹。於承珠喚了一聲「姐姐」,淩雲鳳喚了一聲「妹妹」,兩人眼角都沁出晶瑩的淚珠。

  忽見梅枝風動,兩人定睛一看,卻原來是葉成林走了過來,遠遠說道:「寨中女兵不見你們,她們又似聽得有夜行人的蹤跡,嘈了起來,沒什麼事嗎?」

  淩雲鳳擦拭了淚痕,一笑說道:「沒什麼事,如此良夜,我和于姑娘出來散心。既然她們擔心,我這就回去吧,難得這梅林月色,你既然起來了,就陪于姑娘多玩一會吧。」

  於承珠追上兩步,淩雲鳳已翩然走出梅林。於承珠心念一轉,停了下來,心中大是感動。

  葉成林笑道:「你們真是雅興不淺。」

  於承珠心中酸楚,默默無言,暗自想道:「淩姐姐身經百變,居然能抑住心頭慘痛,卻為我們設想。哎,你這番好意,只怕我要將它辜負了。」

  葉成林緩步走近,但見於承珠低垂粉頸,眼角兒也不向自己流淚,不禁面上一紅,又退了兩步,訕訕問道:「于姑娘,你想什麼?」

  於承珠輕輕拂開頭上的梅枝,忽地低聲問道:「葉大哥,你看寨主這人怎樣?」

  葉成林愕了一愕,隨即笑道:「淩寨主胸藏甲兵,襟懷爽朗,自是人中豪傑,女中丈夫!」

  於承珠心中一動,手指一顫,將扳著的梅枝放開,梅花簌簌落下,沾滿了她的雲鬢衣裳。

  葉成林問道:「淩寨主和你說了些什麼?」

  於承珠道:「沒什麼,噫,葉大哥我想問你一句話。」

  葉成林道:「請說。」

  於承珠道:「古人說,兩情相悅,堅如金石。這話是真的麼?」

  葉成林面紅心跳,訕訕說道:「古書所載,像祝英台死後化蝶,孟薑女哭倒長城,如此至情,直可感動天地,堅如金石,那還不能比擬呢。你讀書比我多,知道的例子自然比我更多了。」

  於承珠道:「古人如此,今人如何?」

  葉成林笑道:「情之為物,只怕是古今一例的。當然古人中有真情薄情,今人也自是有真情薄情的。」

  於承珠道:「然則那是因人而別,不可一概而論了。」

  葉成林道:「這個當然,自是彼此相投,方可兩情相悅。」

  於承珠略一凝思,忽地又問道:「設若是一對知己,因為偶然的變故,人各一方,消息遠隔,甚至何時相見,亦自無期,他們該不該至死不變。」

  葉成林怦然心跳,他那知於承珠問的是淩雲鳳的事情,心中想道:「原來鐵鏡心竟令她如此傾心,幸喜我不曾冒昧!」

  淡淡答道:「那不是該不該的問題,那只是情深情淺的問題。依我看來,既然是彼此以知己相許,他們就必然會相守不移。」

  於承珠又問道:「設若有一方真個死了呢?」

  葉成林道:「那有這樣輕易便死了的。你說的是誰?」

  於承珠道:「我是討論。葉大哥,古禮說女子該從一而終,若是未曾婚配,相愛的人先死了,也該從一而終麼?」

  葉成林見她問得認真,也認真答道:「那自然也是因人而別。願守便守,不願守的便不守。」

  於承珠道:「依你之見,是守的好?還是不守的好呢?」

  葉成林道:「設若我是那個死了的人,我死後若有知道,必願我心愛的人我到比我更適當的人,免得她孤苦伶仃,淒涼過世。咦,你今晚怎麼問得這樣奇怪?」

  於承珠抿嘴一笑,道:「多謝你通情達理之言,令我頓開茅塞。是啊,是不該讓她鬱鬱寡歡,淒涼過世!」

  葉成林詫異之極,叫道:「咦,你到底說的是誰?」

  於承珠道:「是我一位知心的姐妹,日後你就知道。」

  葉成林不喜理人閒事,雖是覺得奇怪,聽過也就算了。眼光一瞥,但見於承珠遙望遠方,呆呆出神,似是有幾分悲傷,又似有幾分喜悅,良久,良久,始歎口氣道:「這裡好冷,好冷!」

  葉成林道:「是啊,這裡那比得上昆明四季如春。」

  於承珠忽道:「你瞧,鐵、鐵鏡心他會不會來?」

  這話原是葉成林問過她的,葉成林這時聽她拿來反問自己,心中不覺一酸,答道:「鐵公子的為人,你比我更為明白。呀,這裡是冷,咱們該回去啦!」

  他那裡知道於承珠另有所思,只當她念念不忘鐵鏡心;于承珠何等聰明,聽他言語神情,也自知道他有這個誤會,但這時她卻不願辯解。

  第二日,潮音和尚得了韓老鏢頭的解藥之後,把丐幫受傷的眾人治好,尋上山來。淩雲鳳與各女兵頭目商議已定,拔寨同行,一齊去投義軍的首領葉宗留。

  淩雲鳳的傷心之事,除了於承珠之外,別無一人知道,而淩雲鳳也真能克制自己,並不在人前表露出來。一路之上,於承珠時時故意讓她與葉成林同行,淩、葉兩人都是性情爽朗的人,根本就想不到於承珠別有用心,均是言笑自如,胸中毫無芥蒂。他們指點山川,談論兵法,倒也甚為投合。於承珠每當他們在一起時,就會不期然地想起夢中的情境,但覺葉成林和淩雲鳳都是像大青樹一樣的人,這樣一想,心中便浮起喜悅,但這喜悅卻又掩蓋不住內心深處的淒涼。可憐於承珠這樣曲折的兒女心事,不要說葉成林,連淩雲鳳也未曾理解。

  半月之後,他們來到浙江某處的義軍基地,於承珠回首前塵,不勝悵然。葉成林笑道:「上次你在台州之時,義軍中只有你一個巾幗英雄,而今有了淩寨主一大幫人,你可不必要女扮男裝了。」

  正說笑間,忽見有一彪軍馬迎面而來,為首的兩個統領一男一女,正是成海山和石文紈。葉成林奇道:「咦,怎麼他們就接到了資訊,知道咱們今日來到呢?」

  他還以為是畢擎天派來迎接的。

  石文紈一眼就認出了於承珠,縱馬上前,執手相敘,笑道:「承珠姐姐,你回復本來面目,越發顯得俏了。可有見著我的鐵大哥麼?」

  於承珠道:「說來話長。他現在昆明沐國公那裡享福呢,你不必掛心。令尊大人呢?」

  石文紈道:「我爹爹自那晚鬧事之後,一直沒有回來。」

  於承珠黯然無語,抬頭一看,見成海山正在指手劃腳地和葉成林說話,臉上似有憤憤不平的神色,再看石文紈時,見她眉宇之間,也似有隱憂。於承珠心中一動,問石文紈道:「葉統領好麼?你們是不是他派來接應我們的?」

  石文紈道:「我們是被畢大龍頭派遣去打仗的,哼,哼,不是看在葉統領份上,我們才不服他!」

  正是:

  但見梟雄圖霸業,卻教軍旅起風波。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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