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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忽聽得一聲長嘯,一個長須飄拂的老漁夫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假山前面,只是一個照面,就將那強盜頭子的彈弓夾手搶去,強盜們大怒,掄刀動斧紛紛上前劈斫,這老漁夫拔出一口寶劍,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強盜們的兵器幾乎全給他削斷,這老漁夫喝道:「我寶劍不殺無名小卒,快給我滾!」

  霎時間,強盜們逃得乾乾淨淨,那些護院的武師還哼哼唧唧在地上爬不起來。

  這老漁夫哈哈大笑,拉著鐵鏡心的手端詳了好一會兒,忽而又歎氣道:「可惜,討惜!天生的一副學武資質,卻誤在庸師之手。」

  這時那兩個本領最強的武師才從裡面鑽出來,沉著面道:「老師父責備得當,我們都是來混飯吃的。我們本當立即讓道,但我們不知自諒,還想請老師父再給我們開開眼界。」

  突然左右夾擊,一個用木棒劈老漁夫的頭顱,一個用鐵砂掌劈老漁夫的背心,但見老漁夫振臂一揮,木棒「喀喇」一聲,斷為兩段,前面的那個武師立即僕倒地上;但後面那個武師的一掌,卻結結實實地打中了老漁夫的背心。鐵鏡心雖是個小孩子,但已知道辨別善惡,一見這兩個武師行為如此卑劣,大是生氣,奔上前面斥駡那個自誇懂得「鐵砂掌」的武師,卻見那武師捧著手腕雪雪呼痛。老漁夫笑道:「小哥兒不必再責駡他了,他已夠受啦!」

  那武師的臂膊腫得如同吊桶,手掌翹起,五指僵硬,再也不能彎曲,後來鐵鏡心才知道,這個武師不但一條臂膊再也不能使用,全身的武功也被廢了。

  經此一來,護院的武師全都走了。鐵鏡心便要拜這個老漁夫為師,但老漁夫卻要他先答應一個條件。

  鐵鏡心正在興頭上,不要說一個條件,十個條件也肯答應。卻原來那個條件是不許他將拜師之事說與旁人知道,即至親如父母兄弟也不許告訴,同時他絕不到鐵鏡心家中傳技。鐵鏡心問他是不是要跟他到別的地方去學,那老漁大搖搖頭笑道:「我怎敢帶你這個官家子弟到別的地方去,不怕落了個拐帶的罪名麼?」

  鐵鏡心問他怎麼傳技,他說:「我也知道你過幾天便要回台城老家,我先教你一套紮根基的吐納功夫,這一年中你依法練功,明年你再到此處避暑,我自然會再來見你。」

  鐵鏡心回家後,果然只把遇盜之事告知家人,卻將拜師之事瞞過。

  第二年鐵鏡心帶了心腹的家人再來避暑,那老漁夫果然依約而來,但卻不在別墅中教他武功,原來這老漁夫有一間小屋在海邊,他叫鐵鏡心每天假作遊玩、到他的屋子來,這老漁夫還有一個女兒,只有八歲,老漁夫就叫他和女兒一同習武。這時,鐵鏡心才知道這個老漁夫的名字叫做石驚濤,他的女兒叫石文紈。如此這般,鐵鏡心每年跟石驚濤學三個月的武功,其餘的時間,便在家中暗自練習。石驚濤有時在晚上也會來到別墅看他,但台城的老家,卻一次也沒來過。

  如是者過了七年,在這七年中,發生了不少變化,石驚濤又收了一個漁家子弟成海山做徒弟,鐵鏡心的父親卸官回家,鐵鏡心也在縣裡考中了秀才,但他每年仍是照例到海城避暑,每天仍暗中練習武功,他家中又請來了新的護院武師,他也偶爾跟護院武師學學花拳繡腿,誰也不知他身懷絕技。

  到了第七年的春天,倭寇開始侵擾沿海一帶,有一次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一小股倭寇打退,救出了一家鄉民,這一來他會武的名頭立刻傳播出去,他的父親鐵鈜也知道了,一天晚上便喚了他來問話。

  鐵鏡心自小敬服他的父親,在父親盤話之下,忘掉了對師父的誓言,將暗中投師學技的事情和盤托出,他父親又驚又喜,喜的是兒子學成了文武全才,驚的是怕兒子交結這幫江湖異人,會惹出禍事來。

  這一年的夏天,鐵鏡心到別墅去,石驚濤卻不來了,鐵鏡心問師妹石文紈,石文紈說他的父親行蹤無定,什麼時候回來,她也不知。鐵鏡心在別墅等了一個夏天,都沒有得到師父的音訊,一直到了今天,才在義軍中出其意外地重逢。

  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閃過,師父詭秘的行徑,以前無法理解的行徑,現在才真相大白,原來師父竟然是大內所要緝拿的禦犯。

  鐵鏡心聽了王安的話,登時呆若木雞,饒他自負聰明,這時卻想不出半點辦法。武林之中,叛師乃是一種無可饒恕的大罪,何況將師父捉拿?但皇命更是不可違抗!

  淡淡的月光,透過繁枝密葉,於承珠伏身樹頂,只見鐵鏡心的影子在地上東飄西晃,顯見是繞樹彷徨,心情煩躁之極。忽聽得王安乾咳一聲,鄭重問道:「公子幼讀詩書,人倫的尊卑之序,那自然是知道的了。」

  鐵鏡心道:「天地君親師,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你問這個幹什麼?」

  王安道:「照這樣說來,除了天地之外,就是君上最尊,其次是父子之親,最後才是師生之誼了。」

  鐵鏡心打了一個寒噤,厲聲說道:「你是教我做個叛師的不義之人麼?」

  色厲內荏,話聲說到後來,已是微微顫抖,心情惶恐不安又有一些奇怪,想不到王安也會以「微言大義」相責,他不知道,這番話其實是他的父親教王安說的。

  王安道:「奴僕怎敢教公子做個不義之人,但奴僕更不願意公子做個不忠不孝之人!」

  鐵鏡心顫聲說道:「你是說我若不遵聖旨,我父親會有危險麼?」

  王安道:「只怕重則有抄家之禍,輕亦有牢獄之災。」

  鐵鏡心面色慘白,在月色之下,神氣顯得十分難看,完全失了主意,像個隨風飄蕩的幽靈。只聽得王安又道:「老大人現在其實是已被軟禁撫衙,吉凶禍福就全在公子手上了。」

  鐵鏡心道:「你不是說撫台乃是我爹爹最得意的學生?」

  王安道:「奴僕跟隨老大人三十年,官場的事兒,奴僕還略知一二,碰到利害的關頭上頭,官做得越大就越不會顧念情誼。想皇上深居九重,他怎會知道石驚濤是公子的師父?」

  鐵鏡心道:「是啊,那麼這聖旨莫非有假?」

  王安道:「聖旨怎會有假?公子不懂官場之事。婁桐蓀以御林軍統領的身份出來捕捉欽犯,他身上自然帶有皇上所賜的蓋有禦印的空白摺子,填上去那就是聖旨了。聽說石老師的來歷和下落是婁桐蓀探出來的,婁桐蓀一個人不敢來捕拿石老師,因此用聖旨責成衛撫台和老大人替他出力,若然公子不肯助他,不但是老大人立有災禍,連衛撫台也脫不了干係的。那婁桐蓀只怕也會到這兒來呢。」

  鐵鏡心喃喃說道:「我若賣師求榮,定受天下英雄唾駡!」

  王安道:「老大人若有不測,公子不孝之罪,傾長江之水只怕也洗不清!」

  鐵鏡心面孔鐵青,揮手叫道:「不要說啦,你且回去,此事待我三思而行。」

  於承珠在樹上也聽得驚心動魄,想道:「好呀,鐵鏡心到底是義俠之士,或是個卑鄙小人,也全看他今晚的行事了。」

  于承珠最尊敬師父,不管如何,賣師求榮,在她看來,那是絕對不可饒恕之事,何況石驚濤又是與她師父齊名的俠義之士!

  樹上的於承珠、樹下的鐵鏡心兩人都是各有心思,這時已是月過中天,在萬籟俱寂之中出聽得有人長嘯,朗聲吟道:「不負青鋒三尺劍,老來肝膽更如霜!」

  一人彈劍而歌,漸行漸近,竟是鐵鏡心的師父石驚濤!

  鐵鏡心心頭咚咚打鼓,迎上去道:「師父,你還沒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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