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三三


  黑白摩訶攜了小虎子先走,於承珠再入書房,她往日經常在書案前侍候張丹楓寫字,知道師父習慣把信物放在當中的抽屜,打開一看,果然見到裡面有兩封信,一封信上寫著她的名字,另一封寫的卻是周山民的名字,另外還有一對小小紅旗,一面旗上繡著一輪紅日,另一面則繡著一彎眉月,於承珠先把給她的信打開來看,只見除了信箋之外,還有一張圖畫,畫中一對中年男女,雖然不似自己師父師母一對璧人,相貌卻也不俗。於承珠抽出信箋念道:

  「承珠女弟如晤,驚聞令尊噩耗,痛明室之自毀長城,傷丹楓之喪失師友,新亭流涕,焉然未勒,撫膺痛泣者豈徒我二人哉。唯望女弟念世變正殷,河山多難,節哀為國,繼承父志,毋負平生。

  「太上皇狠心辣手,我所深知,復位之後,必將誅戮功臣,而緹騎所及,此間亦非淨土。我固無懼,但女真崛起東北,倭寇擾亂東南,尚應合力同心,共禦外敵,我仍一本初衷,不欲與朝廷作對也。因是暫時為避禍之計,遠赴滇南,亦趁此時機,與你太師祖拜夀。我知你必將隨來,但目前另有大事,須你代辦。所留日月雙旗,你當隨身密藏,作為信物,見字後即攜帶同函件,往北疾馳,若逢畫中男女,即金刀小寨主周山民夫婦也。」

  於承珠讀完信後,心中雖是悲痛,但得聆師訓,心頭紛亂卻已稍稍解開。隨即策馬下山,她也曾聽師父談過金刀寨主周傑的故事,心中想道:「周傑年老,聽說大小事務,都已交與他的兒子,周山民夫婦怎麼敢冒險入關,我的師父又怎麼知道?」

  但她素知師父神機妙算,料事如神,雖然不明其中原故,仍是按照師父囑託,快馬疾馳。

  于承珠策馬下山,來到湖邊,但見浩瀚波光,卻無帆影,正在躊躇,忽見柳陰深處,蕩出一葉漁舟,舟上漁翁含笑說道:「于姑娘,你要到無錫去嗎?我是山腰枇杷林子裡住的薛老三呵,你還認得我嗎?」

  西洞庭山上,通共不過數百人家,於承珠在山上住了八年,對山上居民,雖然未必叫得出名字,大半都能認得,薛老三一說,她立即記了起來,有點難為情地笑道:「剛才我上山時,你不是也正上山嗎?我換了這身男孩子的衣裳,虧你也認得出。你倒膽大呵,他們都躲起來了。」

  薛老三道:「我知道你定要渡江,特別來送你一程。姑娘,咱們上船再說!」

  薛老三把白馬牽到船上,竹竿一撐,小舟如箭離岸,他歎了口氣說道:「幸虧你們打敗了那些傢伙,要不然我們那敢出來。張大俠真是好人,他臨走時早已料到有一場禍事,叫我們躲起來暫避風頭的,嗯,他去了那裡,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扁舟一葉,不減風帆,於承珠回頭一望,後面山峰隱約,洞庭山莊也望不見了,她在這裡住了八年,早已把洞庭山莊當成了她的家,想起自己也不知何時方能回來,不覺一陣心酸,漫應道:「嗯,我師父去的地方遠著呢,但他最愛這兒,我瞧他過不了幾年,遲早總要回來的。」

  薛老三嘮嘮叨叨地和她道說張丹楓初來這裡住時的種種情事,不知不覺已到湖心,太湖七十二峰,倒有過半數的山峰留在後面了。於承珠不住回頭遙望,洞庭山上,白雲深處,彷佛還見她的師父白衣羽扇,徜徉其間,驟然間,她腦海中忽然泛起畢擎天那粗豪的樣貌,只一出現便立刻給她師父的影子壓下去,她心中想道:「若拿畢擎天來比我師父,真如蠻牛之比鳳凰。」

  其實畢擎天也沒有如是之糟,他溫文爾雅之處,自然是不能與張丹楓相提並論,但那股豪氣,卻也並不見得輸于張丹楓。西方的心理學家分析,女孩子總是愛慕自己最親近最崇拜的人,在她情竇初開的朦朧意識中,她第一個情人的幻影,常常就是按照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先生的影子描畫的。這話未必全對,但在於承珠卻正是這樣。

  到了無錫上岸,于承珠謝過薛老三,獨自牽馬北行,照夜獅子馬腳程迅疾,她怕錯過了要找的人,不住地勒緊馬韁,不許牠跑得太快,第一天還沒什麼,第二天卻可覺得有點異樣,時不時見有三山五嶽各種各樣的可疑人物在驛道上賓士,黃昏時分,她正想放馬疾行,趕到前面的一個小鎮投宿,忽見兩騎馬擦身而過,一匹馬上騎的是個滿面鬍鬚的漢子,另一匹馬的騎客奇怪之極,竟然是個乞丐。

  那叫化子鶉衣百結,卻騎著一匹棗紅大馬,馬上綿墊雕鞍,已顯得不倫不類,這時忽地回頭,齜牙露齒地沖著於承珠笑道:「于相公……于姑娘,咱們的大龍頭想念你可想念得緊呢,好呵,你也來了,我替大龍頭向你請安。」

  他身子一轉,半邊屁股側坐馬背,雙手捧著打狗棒,唱了個喏,就像官場中的小官見大官之時,高捧名刺,通名謁見一般,樣子甚是滑稽。于承珠一看,原來這叫化子正是小金龍武振東家中見過的那個畢願窮。於承珠又羞又氣,玉手一揚,一朵金花破空擲出,斥道:「誰要你這骯髒化子請安!」

  金花打在棒的正中,只聽得「錚」的一聲,打狗棒脫手飛出,畢願窮在馬背上一躍,打狗棒落下,恰恰給地接著,只見他在半空中一個觔鬥,倒翻下來,又端端正正地落在馬背上,歪著頭嚷道:「自古雲禮多人不怪,你架子再大,也不該伸手打我這個笑面人,呀,呀,你這個姑奶奶真難侍候!」

  橫棒在馬背上一敲,那匹馬立刻潑喇喇地向前疾跑。

  於承珠大怒,依她性子本想飛馬追上,再打他兩朵金花,但又怕他胡說亂嚷,揭破自己的廬山真貌。路上人來人往,若給人聽到一個叫化子叫自己做「姑奶奶」,這可多難為情。於承珠雖然任性,如此一想,卻是有所顧忌,反而勒緊了馬,不敢與畢願窮同行。

  走了一陣,小鎮已然在望,忽聽得背後馬鈴疾響,又一匹馬飛奔而來,擦身而過,這人趕路甚急,不住地揮動馬鞭,作勢趕馬,沖過於承珠身邊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劈啪一鞭。竟然誤打到於承珠的馬上,於承珠這匹照夜獅子馬生來未曾受過主人鞭打,驀然中了一鞭,發了性子,揚起前蹄便踢,那乘騎客是個胖和尚,在馬背上一個轉身,拳手一攔一按。竟然把照夜獅子馬攔著,按得它倒退幾步。

  於承珠吃了一驚,須知照夜獅子馬非同凡馬,這一踢之力足有五六百斤,那胖和尚能按得它倒退,這一按之力,沒有千斤,也有八百。於承珠不暇思索,揚手又是一朵金花,那胖和尚的坐騎已跑出十餘丈,聽得後面暗器嘶風之聲,馬鞭一圈,竟將金朵卷住,揚鞭一甩,回頭賠禮道:「洒家趕路心急,誤鞭寶馬,請小哥多多恕罪。」

  於承珠本想和他大打一場,見他笑面賠禮。又想自己身有要事,不願無謂纏鬥,只得作罷。

  到了鎮上,天色未黑,于承珠有心避過那畢願窮,經過一間客店,見畢願窮那匹棗紅大馬,拴在門外,她立刻改了主意,想多趕一段路程,那知抬頭一看,卻忽然發現了一宗物事,令她怔在客店門前。

  那客店青磚綠瓦,是座兩層高八角形的建築物,飛簷翹角,饒有古意,樓上住客,樓下是個大堂,設有雅座,兼營酒館生意,客店規模相當宏偉,放在大城市中,也可以算得是間中上的客店,小鎮之中,居然有此建築,已是一奇,但令於承珠吃驚的還不僅是它的建築,客店的正門,左右兩邊牆上,各有一幅壁畫,一邊是一輪紅日,一邊是一彎眉月,色澤如新,好像是剛剛畫上去的。這明明是周山民日月雙旗的標記。

  於承珠略一躊躇,便即下馬,將馬拴好,跨入客店的大堂,只見店內已有十多個客人,分成五六處坐,奇怪的是,在普通的酒店,有這麼多客人,必定嘈嘈雜雜,甚或猜拳行令,吵鬧不堪;而這間酒店,卻是寂靜無嘩,氣氛十分肅穆,那些客人,倒不像是在喝酒,而像是到什麼聖地朝拜似的。畢願窮和那粗豪漢子坐在西面臨窗的一付座頭,畢願窮見於承珠進來,咧嘴一笑,於承珠心中惴惴,卻喜他並沒有說什麼刻薄的話兒,再一看那胖和尚也獨據一桌,於承珠看他時,他也正瞅著於承珠。

  於承珠甚為納悶,選了一處臨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走來,不住地打量她,於承珠裝做漫不經意地將那對日月雙旗露出。店小二點了點頭,低聲道:「客官要什麼東西?」

  於承珠要了半斤鹵牛肉,一斤白酒,店小二又瞅了於承珠一眼,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於承珠放眼一看,好幾處桌上,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於承珠甚是奇怪,怎麼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要這一味菜。

  那胖和尚自斟自飲,忽地叫道:「怎麼我要的菜還沒來?」

  店小二道:「客官要的是什麼?」

  胖和尚道:「我一進來就吩咐過了,我要的是紅燒肘子。你們是怎麼搞的,客人要什麼菜你們都忘記了?」

  店小二賠笑道:「剛才伺候你老的夥計進廚房去了,我再去催一催。」

  座中客人對那胖和尚注目而視,卻也沒有說什麼。不一刻,有一人離座而起,走上樓梯,上面是旅客住宿的房間,不知他是訪友,還是他本是這裡的住客?過了片刻,又上去一個人,胖和尚忽然無緣無故地嘻嘻冷笑。

  過了一會,店小二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鯽魚湯出來,捧到畢願窮的桌子上,胖和尚雙眼一瞪,忽地站了起來叫道:「我比他先叫,怎麼他的倒先來了?」

  店小二賠笑道:「你老別急,就來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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