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淩未風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不知是什麼時候,竟然來到了他們中間,淩未風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家師晦明禪師遣弟子參見老前輩。」

  白髮魔女「哼」了一聲,問道:「你的師父好?」

  淩未風黯然道:「家師日前圓寂,特來報知。」

  白髮魔女一陣心酸,歎道:「從今而後,再也找不到對手研習劍法了。」

  淩未風不敢作聲,過了一會,白髮魔女又問道:「你們真是特意來見我的?」

  淩未風道:「是啊!還有卓師叔留下的錦匣,要獻與你老人家。」

  白髮魔女面色大變,叱道:「你敢在我面前說謊,我住在南高峰,你又不是不知,你來天都峰作甚?卓一航有東西給我,也不會叫你們拿來,哼,你敢戲弄於我?」

  淩未風正想辯解,飛紅巾搶著道:「師父,他們聯同來欺負我,要搶我新收的徒弟。」

  白髮魔女忽地冷笑一聲,淩未風、桂仲明、冒浣蓮、張華昭四人,同時覺得一陣眼花,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過,淩未風身子陡然一縮,閃了開去,耳中依稀聽得有人叫一聲「好!」

  轉瞬間微風颯然,白髮魔女又已在場中站定。白髮魔女兩手拿著三口寶劍,冷笑說道:「淩未風,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了,念你是晦明禪師的弟子,我不再懲戒你們了。你們給我滾下山去!」說罷攜飛紅巾入內,說道:「不要再理他們。」

  砰的一聲,把石門關上。

  淩未風這一驚駭非同小可,白髮魔女竟於瞬息之間,連襲他們四人,除了自己之外,桂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給她收去。這真是武林絕頂功夫,怪不得她敢兩次去找晦明禪師比試。

  淩未風深知白髮魔女脾氣古怪,不敢逗留,帶領三人下了天都峰,坐在山腳歎道:「觸犯了這女魔頭,易蘭珠只好不能再見著了。」

  張華昭神情頹喪,如癡如呆。桂仲明心痛失了寶劍,也說不出話。

  過了一陣,冒浣蓮忽然拍掌說道:「淩大俠,不必灰心,蘭珠姐姐和我們的兵刃還可以回來,只是要張大哥冒一冒險。」

  張華昭道:「我有什麼用?打又打不過人家,求情她們又不理睬。」

  冒浣蓮笑道:「難道我還會叫你和白髮魔女打架?你仍然捧錦匣,攜同仙花,當作沒有這回事似的,三步一拜,獨自拜上南高峰去,白髮魔女包管叫飛紅巾將易蘭珠放回給你。」

  張華昭愕然道:「你真有把握?」

  冒浣蓮道:「我戲弄你作什麼?而且除了如此,也無其它法子。」

  淩未風一想,懂得了冒浣蓮的意思,點點頭道:「還是你機靈,剛才我們都莽撞了。」

  桂仲明大惑不解,瞧著冒浣蓮出神。冒浣蓮「嗤」的笑出聲來,用手指戳他一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傻瓜,比如我有些體己話要和你說,我會說給許多人知道麼?」

  冒浣蓮機靈絕頂,白髮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對了。白髮魔女與卓一航少年情侶,後來因事鬧翻,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密約,白髮魔女聽說卓一航有遺物給她,面色大變。但想起那個密約,卓一航絕無同時派幾個人來的道理,因此又以為是淩未風故意調侃她。

  且說淩未風等四人離了天都峰行去,到了山麓,冒浣蓮道:「好了,你一個人上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你,你下來時發響箭為號就行了。」

  張華昭道:「白髮魔女只怕還未回山。」

  冒浣蓮道:「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上去找她,總有好處。」

  張華昭一人攀藤附葛,獨上高峰,還要三步一拜,辛苦非常。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同,山上冰河甚多,張華昭行了兩天,已接近原始冰河,冰河遠望如白色的大海浪,從幽谷裡流瀉而下,行至近處看清楚那些「浪頭」

  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層迭,有的似透明的寶塔,有的似巨大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萬狀。張華昭一來有淩未風所給的碧靈丹,二來入天山多日,也漸漸習慣山中氣候,雖然奇冷徹骨,還能抵受得住。

  沿冰河上行,過一如瀑布狀的冰坎,面前豁然開朗,有一片長達幾百丈的大冰坎,冰坎盡頭矗立一座高約百丈的冰峰,獨出於群峰之旁,有用堅冰所造的屋子,光彩離幻,內中隱有人影。

  張華昭此際已在南高峰之上,那冰峰乃是峰頂的積雪堆成。張華昭心想這冰屋想來就是白髮魔女所造的了。他跪下行了大禮,只聽得蒼老的聲音道:「我饒恕你了,你進來吧!」

  張華昭心想:白髮魔女真是怪物,住在這樣的地方。只見屋中點著無數蠟燭,燭光與冰牆輝映,耀眼欲花,坐在當中的正是白髮魔女,張華昭正想參拜,忽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托起,白髮魔女將自己接住,開聲問道:「你真是卓一航遣來的麼?」

  張華昭取出錦匣,錦匣上用絲帶系著兩朵花,一白一紅,周圍雖用彩綢罩著,異香仍是透人鼻觀。白髮魔女雙目放光,問道:「這兩朵花是摘來的嗎?」

  張華昭恭恭敬敬答道:「是弟子所摘,奉卓老前輩之命,送給你老人家。」

  白髮魔女將兩朵花取下,卻仍放在絲囊中,並不拿出,喟然歎道:「七十年前的一句戲言,難為他還記得如此清楚。我今日剛好滿一百歲,還要這優曇花來做什麼?」

  張華昭瞠然不知所答,看著那滿屋子的燭光,心想,原來今天是她百歲大壽。正想措詞道賀,卻見白髮魔女閉目靜坐,面色沉暗,便不敢插言。

  白髮魔女悠然遐思,茫然若夢,七十年前舊事,都上心頭。

  七十年前,白髮魔女還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女,可是卻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劇盜;卓一航則是個貴家公子,他的祖父是個卸任總督,告老還鄉時曾被白髮魔女攔途截劫,並傷了卓一航的一位同門。也是合當有此「情孽」,後來他們竟因「不打不成相識」,而至彼此傾心。可是卓一航到底是顯貴之後,愛意只是存在心中,不敢表露,更不肯入夥做強盜,白髮魔女一怒而去,再過幾年,卓一航已經成為武當派的掌門弟子,那就更加阻難重重了。

  他們經過幾度悲歡,幾番離合,最後一次,白髮魔女上武當山找他,武當派的長老囿于宗派之見與門戶之念,要把白髮魔女驅逐下山,白髮魔女性烈如火,動手傷了卓一航一個師叔,卓一航迫於無奈,也出手傷了白髮魔女。經過這場大變,卓一航傷心欲絕,幾乎發瘋,終於辭掉掌門,遠赴回疆,追蹤白髮魔女。(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詳見拙著《白髮魔女傳》。)

  但卓一航雖經大變,還是顏容未改,白髮魔女卻不然了,那晚動手之後,心念全灰,一夜之間,頭髮盡白。她是最愛自己的容貌的,白髮之後傷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隱居,什麼人都不願見了。

  兩人就是因這樣一再誤會,以致後來雖同在天山數十年,卻總是避不見面,最後分手時,卓一航曾對她說道:「你為我白了頭髮,我一定要盡我的力,為你尋找靈丹妙藥,讓你恢復青春。」

  他知道白髮魔女最愛自己的容貌,遠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白髮魔女就說過「紅顏易老」

  話,那時卓一航就開玩笑地對她說過,願替她找尋頭髮不白的妙藥,想不到竟成讖語,如今她徐娘未老,竟已白髮滿頭,所以最後分手時,他又舊話重提,又誰料得到這個許諾,竟然成了他數十年來未了的心願!

  此際白髮魔女對著兩朵優曇花癡癡出神,幾十年間事情,電光石火般在心頭閃過,她真想不到卓一航對她如此情深,生前一句戲言,死後仍然辦到,她睜開眼睛又歎口氣道:「這兩朵花你還是拿回去吧!」

  隨說隨打開錦匣,抽出一張錦箋,只見上面寫著一首七律:

  「別後音書兩不聞,預知謠諑必紛紜,
  只緣海記憶體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鄰;
  歷劫了無生死念,經霜方顯傲寒心,
  冬風盡折花千樹,尚有幽香放上林。」

  這首詩正是卓一航當年受她誤會之後,托人帶給她的。當時她火氣正盛,還咀嚼不出其中滋味,如今重讀,只覺一片蜜意柔情,顯示出他的深心相愛。

  這首詩首兩句是說分別之後不通喜訊,他已預測到一定有很多謠言了;三四兩句說,只要彼此真心相愛,只要是知己尚存在世間,那就算人在天涯,也不過如隔牆鄰舍一樣;五六兩句則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說是越經過劫難,越經歷風霜,相愛的心就越發顯現出來;最後兩句說縱然劫難像冬風一樣,吹折了千樹萬樹愛情的花朵,可是美麗的愛情花朵,仍然是放著不散的幽香!

  這些話當時讀還不覺怎麼,現在幾十年過去了,卓一航死了,她也滿一百歲了,卓一航的詩恰恰做了時間的證人,證明在這幾十年間,卓一航的心事正如他所寫的詩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白髮魔女將錦箋折起,放入懷中,靜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雲海,久久,久久,不發一言。張華昭稟道:「老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白髮魔女如夢初醒,籲口氣道:「辛苦你了,你有什麼事情要我辦的麼?我能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

  張華昭道:「我想請老前輩幫忙,叫飛紅巾把我的蘭珠姐姐放出來。」

  白髮魔女道:「哪個蘭珠姐姐?啊!是那個女娃子是不是?」

  張華昭點點頭道:「我和她已結同心,不願如此生分!」

  白髮魔女想起自己一生,點頭歎道:「我們上一輩所錯過的東西,你們小輩的是不應該再錯過了。飛紅巾若要收徒弟,天下有的是聰慧的女兒,她不應該要你的蘭珠姐姐。」

  說著自笑起來,在頭上拔下一根碧玉簪,交給張華昭道:「我這幾天不想下山,你拿這根玉簪去見飛紅巾,就說是我要她放的好了。」

  張華昭大喜叩謝。白髮魔女又將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寶劍拿出來,叫他帶回去交還桂仲明他們。

  交托完畢,白髮魔女道:「你遠道而來,我沒有禮物給你,傳你一套輕功吧。」說罷隨手一帶,張華昭只覺騰雲駕霧般地給她一手帶出石屋之外,簡直連她身形怎樣施展也看不清楚。張華昭大喜,急忙謝恩。白髮魔女演了一套獨創的輕功,放慢招式,叫他仔細看清,再傳授了口訣,張華昭練了半天,熟記心頭,白髮魔女道:「行了,你以後自己練習吧!」

  正是:

  八十年來如一夢,天山絕頂授輕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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