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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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是桂仲明的師叔,那麼當是川中大俠葉雲蓀的門下,但葉大俠和自己師父可素無往來,難道是白髮魔女的後輩?這樣一想,凌未風倒不敢冒昧進招了,揚聲喝道:「你是白髮魔女的什麼人?」怪人怒喝道:「什麼白髮魔女,看掌!」忽然手舞足蹈,如醉如狂,雙掌亂打過來,看來似不成章法,其實每一招式,都含有極複雜的變化!凌未風凝神運掌,片刻拆了十數招,心念一動,恍然大悟,猛然喝道:「你好不要臉,把韓志邦的書騙了,在這裏現世!我要捉你這個騙書的!」 凌未風以前曾聽韓志邦說過失書之事,這時驀然想了起來。原來韓志邦在入藏之後,一日與幾個喇嘛到日喀則遊覽,當晚在西藏著名的扎布倫寺投宿,韓志邦午夜練拳,把從石窟中學得的掌法,一一操練。 操練完畢,忽聞旁邊有人笑道:「你的掌法很好,可惜沒有學全!」韓志邦愕然回顧,只見一個清瘦老者,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韓志邦在雲崗石窟中,因畫像剝落,一百零八個招式,只學到十六式,耿耿於心,總想能夠學全才好。聽得這個老者如此一說,不禁狂喜,無暇問他是什麼來歷,便道:「前輩敢情是熟識這套掌法?如蒙不棄,弟子願列門牆!」 那老者笑道:「你何必求教於我,你懷中不是還有一本怪書嗎?剩下的掌法、劍法,全講得清清楚楚,你認不得字嗎?」韓志邦大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這一本書?」老人道:「我不但知道你有那本書,我還知道那本書是唐朝的無住禪師傳下的,是不是?」韓志邦記起那本書後面的漢字小注,點了點頭。老人繼續說道:「老實告訴你,我就是無住禪師這一系傳下的第四十二代傳人。」 韓志邦急忙拜下去道:「弟子學藝不全,萬望前輩指點!」老人道:「我沒有那麼多工夫,但我可以教你照書上的方法練習。」韓志邦道:「那書上的文字古怪至極,弟子一個也不認得,如何練習?」老人道:「你把書拿出來,我教你好了!」 韓志邦是個極老實的人,如何料得那老人使詐,當下把書取出,老人揭開幾頁,雙目放光,大喜叫道:「是了!是了!」忽然冷笑一聲,伸手在韓志邦脅下一點,點了他的麻眩穴,攜書長嘯,揚長而去。韓志邦後來靠喇嘛解了穴道,問起此人,全都不識,只知道他是前天來的一個香客。 那老者便是此刻與凌未風對掌的怪人,他說是無住禪師的第四十二代傳人,倒是不假。原來他名叫辛龍子,乃是晦明禪師好友、武當名宿卓一航的弟子,他入門在桂仲明的父親石天成之前,但石天成是帶藝投師,年齡也比他大,因此卓一航要他叫石天成為師兄。 武當派是從少林分出來的,少林派的祖師是南北朝梁武帝的時候,自印來華的高僧達摩禪師,韓志邦所獲的那本書便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作者註:根據正史,達摩本來不會武功,相傳是達摩所著的「易筋經」和「洗髓經也都是後人偽作。但武俠小說似乎用不著那麼認真考證,當稗官野史看可也)。 這部真本自元代中葉起忽然不見,少林武當兩派門人四覓無踪,於是代代傳下遺言,要後世弟子尋覓此書,同時這一百零八式真本雖然失踪,但少林武當兩派南北分支名宿,因故老相傳,還大略記得幾個招式。卓一航自達摩禪師算起第四十一代,石天成當年投他門下,因為急於報仇,只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便跑回四川去了。因此辛龍子雖是二徒弟,卻是卓一航的衣缽傳人,知道「怪書」的來歷。 辛龍子那年從回疆來西藏,扮成香客,去扎布倫寺進香,本來他聽說扎布倫寺的大喇嘛精於西藏的天龍掌法,招數甚怪,因此想去窺探一下,看是否和達摩的掌法有相通之處,不料卻碰見韓志邦午夜練掌,他認得有三個招式,正是自己的師父卓一航留下的達摩掌法,師父臨終時說過:「達摩一百零八式」,在武當北支傳下來的只有五式,雖然這幾個招式無法連續運用,但還是要他精心研習。因此他一見韓志邦操練的掌法,立刻猜到就是達摩的真傳,當下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把書騙到手上。 再說辛龍子被凌未風一口喝破達摩掌法的來歷,怔了一怔,猛然怒道:「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書本來就是我們遺失的東西,怎容外人拿去?」呼呼的接連幾記怪招,摟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忽拳忽掌,忽劈忽戳,拳法掌法點穴法,紛然雜陳,看來似全無章法,但如極難應付。 凌未風仗著功力深湛,閉了全身穴道,用天山掌法中的「須彌掌」,帶攻帶守,又擋了他二三十招,兀是無法佔到便宜。 凌未風心想:天山掌法劍法,是師父採集各家之長所創出來的,他這掌法雖然路道甚怪,但總不至於一點也看不出其中的變化趨勢,他眉頭一皺,忽地掌法一慢,只求自保,不求進攻,辛龍子大喜,如醉如狂一樣亂打過來,但凌未風掌法雖慢,每一招都運足功力,掌風激盪,有如金刃挾風。辛龍子和他碰了幾次,雙方都給掌力震開,雖然沒有受傷,也各自驚異。辛龍子有三十多年功力,和凌未風在伯仲之間,但功力悉敵的對手,攻方所用的力度,要比守方為大,凌未風只守不攻,無形中在氣力上佔了便宜。 辛龍子久戰不下,把心一橫,將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施展出來,怪招連接不斷,如波翻濤湧,咄咄迫人,凌未風仍是神色不變,冷靜應付,拆到五六十招左右,凌未風竟給他點了兩處穴道,幸好早有防備,早已閉穴,得以不傷。桂仲明在旁看得大為焦急,騰蛟劍刷的一指,正待上前,凌未風忽然喝道:「仲明,你不要來,他不是我的對手!」說罷掌法更慢,但門戶封得更嚴。 辛龍子連連冷笑,掌法之中又雜著刀劍路數,把一百零八式幾乎全用上了,仍打不倒凌未風。但見凌未風的腳步卻是漸顯遲滯。辛龍子大喜,心道:我第一遍掃你不倒,再使一遍,諒你抵敵不住。 掌法越使越瘋狂,不知不覺已把一百零八式使完全,正等從頭來過,凌未風忽然大喝一聲:「看我的!」颼颼颼,雙掌翻飛,倏地撒開勢子,猛如雄獅,捷若靈猿,一派兇猛獷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辛龍子剛想從頭換掌,給他一陣強攻,被迫倒退幾步。辛龍子大為驚異,趁凌未風搶攻之際,展開怪異身法,反撲他的空門。 拳家有云:「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究的便是「制敵機先」的奧妙,因為敵一動,必是向己方某一點進攻,他的全部精神,就集中在一點上,若自己比他出手更快,避開了他的攻擊點,便可以攻入他的空門,「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的精華,就是教人怎樣攻擊敵人的弱點,以變化複雜的步法手法。使敵人不知從何方防禦。所以常能以弱勝強,甚至如韓志邦這樣功力甚低的人,也可拔掉齊真君的鬍子。因此辛龍子見凌未風猛烈攻擊,雖然吃了一驚,可是隨即就鎮定下來,想道:你這一攻,空門四露,如何擋得我的怪招? 不料凌未風不但擋得了他的怪招,而且辛龍子每一出手,都感受到牽制,與以前大大不同。凌未風身法展開,倏進倏退,忽守忽攻,恰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真個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辛龍子想攻他的空門,掌未到,而他已先迎上來,竟好像熟悉了他的怪招,預知他的出手一樣! 你道凌未風何以一下子會反弱為強,扭轉形勢?原來他剛才的死守,正是存心要看辛龍子的全部招數。潛心細察之下,發現辛龍子的基本步法是武當派的,又發現他的怪招,雖然極為厲害,但卻好似並不十分純熟,在細微之處,變化並不自如,料知他偷書之後,只有一年多工夫,掌法剛剛練成,還不能心掌合一,因此在出手攻擊之時,總露出一點痕跡,例如他想走右翼偏鋒撲攻,肩頭必先微微右傾,向左攻時,也是如此,凌未風乃是一個大行家,把他的路道摸熟之後,於是著著反制機先。 其實,辛龍子還有一點吃虧的地方,凌未風並不知道。原來「達摩一百零八式」,扎根基的功夫是「九圖六坐像」,即韓志邦在龍崗石窟中所見的,畫圖中最前面的六種打坐法,當時韓志邦沒有學,而辛龍子卻無法學(因怪書中只有說明而無畫圖,扎根基的功夫是最精微的功夫,無法意會),因此達摩一百零八式雖然練成,卻總欠缺一點火候,碰到武功極高的人,就被看出來了。 攻守勢易,兩人又拆了一百來招,旁觀的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見兩人忽分忽合,打到疾處,猶如兩團白影,打到慢處,卻又像同門拆招,連桂仲明武功那麼高的人,也不知道凌未風已稍微佔了優勢。忽然間,猛聽得凌未風大喝一聲,辛龍子身子飛掠出去,叫道:「一掌換兩指,彼此都沒吃虧!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後會有期,欠陪欠陪!」身形再起,翩如巨鶴,從花叢上掠過,凌未風叱吒一聲,天山神芒電射而出,辛龍子半空打個觔斗,身子似流星隕石般向山下落去。 凌未風一掠而前,在花叢中採下一朵碗大的白花,交給張華詔道:「你好好收藏,對你也許很有用處。」張華昭將剛才所摘的大紅花取出,與白花放在一處,紅花如火,白花勝雪,清香沁人,盡滌煩慮,張華昭笑道:「這兩朵花可愛極了,但不知還有什麼用處,要請凌大俠指教。」凌未風道:「現在還很難說,等我見師父之後再問,我也拿不定是否就是這兩朵花。」張華昭聽得話中有話,甚為疑惑,但凌未風不說,他也不便再問,心想:「不管它有沒有用處,拿給易蘭珠看,她一定非常喜歡。」 桂仲明獨自站在山邊凝望,辛龍子的身影已杳然不見。桂仲明忽然說道:「凌大俠,敢情他真是我的師叔?」凌未風道:「誰說不是?」桂仲明道:「他到底是壞人還是奸人?」凌未風笑道:「我也不知道呀!」桂仲明道:「那你在他敗逃之時,還用神芒打他做什麼?」 凌未風道:「我不許他採這朵白花!」頓了一頓又道:「你不用替他擔心,他的武功極高,不會跌死的,我的神芒也並未打中他,只是把他嚇走而已。這次對掌,幸在他偷來的怪招,還未練到爐火純青,否則我也難於對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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