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九〇


  納蘭容若是王妃最疼愛的侄兒,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談得來的人。她本來是不想見任何人的了,可是納蘭容若是例外,她歎口氣道:「好吧,就和他見一面吧!」

  她打開了房門,納蘭容若正緩緩地走上樓來,他的書僮在樓下等候。

  納蘭容若和王妃對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驚。納蘭容若吃驚的是:姑姑本來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現在卻似驀然老了幾十年,而且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顯然是流了過多的眼淚!王妃吃驚的是:她這位才名傾國的侄兒,竟消失了一向瀟灑的風度,面色慘白,捧著茶杯時,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

  「容若,你好,有什麼事情嗎?」

  王妃問。

  「三妹妹已經死了!」

  納蘭容若突然站了起來,茶水潑濺地上,以激動的聲調報告了這個噩耗!

  「三公主死了?」

  王妃木然地反問了一句,發呆的眼睛看著窗外。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頭是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樣顯得出來了。

  「三妹妹是自縊死的。」

  納蘭容若低沉地說道。

  「自縊死的?」

  王妃發著抖重複地說:「三公主為什麼要自殺?」

  「不是自殺。」

  納蘭容若道:「是給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個『女飛賊』有關!」

  說到「女飛賊」時,王妃尖叫一聲,納蘭容若驚異地看著她,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嗎?就在你入宮見皇上那天,宮中給一個女俠鬧得不亦樂乎,皇上一個親信衛士給殺死了,還有兩人給毒砂子打暈了,救治不及,後來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這個「女俠」一定是隨自己出宮的那個「宮娥」,自己的女兒的好友。她很奇怪,為什麼納蘭容若稱她為「女俠」,卻稱自己的女兒「女飛賊」,插口問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女俠?」

  納蘭容若淒然地望著王妃,突然用一種急促的聲調說道:「姑姑,咱們姑侄是無話不談,那個女俠是我把她帶進宮的,她叫做冒浣蓮,還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兒呢,想不到我帶她進宮,卻害了三妹妹!」

  「姑姑,請恕我莽撞問你,那關在天牢中的『女飛賊』,是不是你一個至親至近的人?」

  王妃一陣痙攣,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低聲的說道:「現在我不用瞞你了,她是我的女兒!」

  納蘭容若歎口氣道:「我看得出來!姑姑,我們生在皇家,真是一種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種情孽!」

  王妃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喃喃說道:「情孽!情孽?」

  納蘭容若避開了姑姑的目光,說道:「是的,情孽。那個女飛賊,不,她不是女飛賊,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表妹。表妹有一個意中人叫張華昭,想把她救出來。而三妹妹偏偏就愛上表妹的意中人!」

  這件事在王妃還是第一次聽到,雖然她自覺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對於女兒的事情還是渴望知道,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叫道:「有這樣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納蘭容若低低歎了口氣,說道:「你不必問了,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先告訴你三妹妹是怎樣死的吧。」

  「冒浣蓮姑娘大鬧皇宮之後,皇上發現失了朱果金符。這金符可絕不是外人偷得了的,皇上突然想起浣蓮姑娘偽裝宮娥隨你出宮時,三妹妹曾拉著她的手和她親親熱熱地說了幾句話,大起疑心,就叫太監傳她來問話。三妹妹對來傳她的太監說:『你們且稍等一會兒,待我換過妝就來。』想不到她就這樣在寢宮自縊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來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納蘭容若道:「是的,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犧牲了自己!」

  王妃熱淚盈眶,垂下頭去,捶胸說道:「三公主雖是深宮弱質,卻生就俠骨柔腸,比我那可是要強千倍萬倍!」

  納蘭容若泫然而泣,啞聲說道:「我陪皇上在南書房讀書,內監來報,說是三公主自縊死了,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活該!』我嚇得暈了,想哭哭不出來!皇上忽然說道:『你知道三丫頭和外臣有什麼勾結?』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皇上道:『這丫頭好大膽,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

  「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則天的女兒,曾勾結外臣,搶奪皇兄的權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約是以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藏有搶奪朝政的野心,他又哪裡知道其中有這樣複雜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會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和我素來友好,我知道她從來不管外事,哪會勾結廷臣?』皇上沖著我笑道:『容若,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罷,家醜不宜外揚,你就替我去約束內廷,任何人都不准把消息洩漏,並代我主持,把這丫頭收殮了吧。』

  「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陽宮,把三妹妹解了下來,只見她書案上還有一紙詞箋,上面寫有兩句詞:『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她最近跟我學詞,大約是還未填完,就自縊死了。」

  納蘭容若呷了一口香茶,又道:「皇上又問我,知不知道有人拿朱果金符去救天牢女賊的事,我說不知道。皇上道:『這些事情,太過離奇了,自己人也靠不住,我應該好好查一查!』姑姑,你的行徑可得檢點一些,給皇上看出,那就不好了!」

  王妃淒然笑道:「我現在還怕什麼?容若,你回宮去吧,皇上若問起我,你就說不知道好了!」

  納蘭容若望著王妃,心頭感到一陣陣寒冷,揮淚說道:「姑姑,那麼我去了!」

  王妃忽然又歎口氣道:「你以前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來一兩首新詞,只怕我以後再不能讀了。」

  納蘭容若驚問道:「姑姑你說什麼?」

  王妃斷斷續續地哽咽說道:「嘿,生在皇家就是一種罪孽!容若,你再替我留一兩首詞,就寫寫我們的悲痛吧!」

  納蘭容若淚咽心酸,默然不語,驀地抓起了筆,說道:「好吧,我就替三妹妹續成那首詞,另外再送一首給她!」

  他的眼淚點點滴在詞箋上,霎忽寫成兩首,淚痕混著墨蹟,字體潦草模糊。王妃艱辛地讀道: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曲徑深宮帝子家,劇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喪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納蘭容若擲筆淒笑,王妃目送著他的背影走下樓梯,好像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再說那晚大鬧天牢之後,淩未風與飛紅巾仗絕頂輕功,逃出險地。淩未風再申前請,請飛紅巾和他一道,去見易蘭珠那幫朋友。飛紅巾仍是搖頭,淩未風再問飛紅巾住在何地,飛紅巾又是不答。

  淩未風心內生氣,想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女俠,又是師兄的好友,你卻這麼不近人情!飛紅巾忽然說道:「淩未風,我住的地方不能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尋來,我失陪了!」

  身形一晃,宛如海燕掠波,流星飛渡,一團白影,衣袂微飄,倏忽過了幾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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