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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這天他接到「聖旨」之後,回去告訴王妃。王妃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王爺,我真怕你離開我!」

  多鐸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王妃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忽然說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裡和你碰頭!」

  多鐸蹙眉說道:「你怎麼老是提那個女娃子?」

  王妃並不答他的話,又過了一會,才低聲問道:「你幾時動身?」

  多鐸道:「明天閱兵,後天開拔!」

  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臥佛寺點頭一炷香。」

  多鐸這一晚整夜無眠。

  另一面,易蘭珠也有著奇怪的預感,她這些天來,潛心精究天山劍法,竭力不想任何東西。但一到靜下來時,心中強築起來的堤防,卻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悅,也感到哀傷。

  她非常愛她的父親,雖然她根本記不起父親的顏容(她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只有兩歲哩)。但她父親的事蹟在大草原上流傳:她一路長大,一路聽到牧民們對她父親的頌贊。她的父親幫哈薩克人抵抗清兵,牧民們提起「大俠楊雲驄」

  時,就像說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為有這樣一個英雄的父親而驕傲,因此她父親給她的血書,淩未風在她十六歲那年交給她的,一直藏在懷裡的那封血書,就像千斤重擔壓在她的心頭!如果不能完成父親的囑咐,她的心永遠不會輕鬆!現在她已決定去死,拼著性命去完成父親的囑咐。

  這個決定使她的心頭重壓突然減輕了。因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悅!但她又有難以說明的哀傷。她愛她的母親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獨中長大,「親人」

  只有一個淩未風,她非常渴望母愛,但這種愛卻又攙雜著憎恨。

  她很想見她的母親,問問她兩歲以前是怎樣的。她預感到這次去死,是永遠見不到母親了,也許母親還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兒。另一方面,最近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闖進一個影子,那是張華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發生了這樣的感情。易蘭珠的情緒在混亂中,忽然,這混亂的情緒凝結下來,因為,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這一天,張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鐸閱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納蘭王妃要到臥佛寺進香的消息,石振飛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裡給他們安排了許多「線人」。鄂王妃頭一天通知臥佛寺的主持,他們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為王妃要來進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們準備,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飛的「線人」。

  這是行刺多鐸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這最後的機會,卻真是非常難於下手!在閱兵時候行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莫說在十萬大軍之前,行刺只會送死,而且大校場中,閒人根本無法混得進去!

  在議論紛紜中,易蘭珠保持著異常的沉默,張華昭凝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對她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他瞭解刺殺多鐸對於他們的事業是何等重要,但他實在不忍見這樣一位在寂寞與痛苦中長大的少女,正當她青春絢爛的時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開眾人,出來說道:「既然是無法下手,那就算了吧!」

  易蘭珠忽然冷冷地說道:「誰說沒法下手?我們到西山的臥佛寺去!」

  冒浣蓮道:「多鐸閱兵之後,有多少大事處理,說不定還要進宮陛見,你敢准保他會到臥佛寺嗎?」

  易蘭珠道:「我看他會去的。而且不論他去不去,我們也只有這個機會可以嘗試了,你們不去,我單獨一人去!」

  通明和尚嚷道:「你這女娃子膽大,我們也不膽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擋著衛士,讓你第一個下手!」

  易蘭珠微微一笑,張華昭默默不語,常英程通拍手贊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且說多鐸這天在大校場中閱兵,只見十萬雄師,刀槍勝雪,旁邊的參將說道:「大帥,以這樣的軍容,吳三桂李來亨必是不堪一擊!」

  多鐸「哼」了一聲,策馬緩緩檢閱大軍,精神似乎很是落寞。高級將領一個個上來謁見,他也只是點了點頭。眾將官都覺得統帥的神情太過奇異,絲毫沒有平日的勇武雄風,和大閱兵應有的氣氛更是毫不相稱,心裡不禁暗暗嘀咕: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鐸草草閱兵,不到正午,就結束了。參將嚷道:「大帥是否要召集將領們講話?」

  多鐸擺擺手道:「不用了!」

  參將十分驚奇。躬腰問道:「那麼幾時點將?」

  照例在出征之前,必定要進行『點將』大典(「點將」就是分配將領的任務,例如點先鋒,點運糧官,點各路統帥等),那料多鐸也擺擺手道:「忙什麼?出了京師再點!」

  參將問道:「大帥是要起到宮中陛見,向皇上辭行麼?」

  多鐸蹙眉道:「明早還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見了。」

  參將正想再問,多鐸喝道:「要你囉唆什麼,本帥有事!」

  參將噤不作聲,更是奇異。本來給統帥安排點將等雜務工作,是參將的責任,想不到只這麼一提,就受到斥責。

  多鐸遣散三軍,向參將說道:「你和親兵們陪我去臥佛寺進香!」

  參將詫極,問道:「這個時候去進香?」

  多鐸斥道:「不能去麼?」

  參將不敢作聲,唯唯而退。片刻之後,三百精銳親兵,和十多個特選衛士,圍擁著多鐸,向西山馳去。

  多鐸神思恍惚,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麼都沒有。他只記掛著一件事情:要見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當今天子、統兵大將,都來得重要!這幾天來,他似乎已獲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會替他去點頭一炷香,祝他出征勝利,平安凱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快點到她的跟前,說出他的謝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愛,群峰滴翠,楓葉霞紅,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掛,色如素練,妙峰山的雲氣,似大海騰波,滾滾翻翻,但這一切景色,多鐸都已無心欣賞,他下馬上山,遠遠便見香煙繚繞,滿懷喜悅地向臥佛寺行去。親兵們則在兩旁開道,驅逐閒人。

  上到半山,臥佛寺已經在望,忽然道旁轉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低頭垂泣,親兵們斥喝驅逐,她兀是不肯避開。參將揚鞭喝道:「把她趕出去!」

  那老婦人聲哭道:「夫呀!夫呀!」

  多鐸眉頭一皺,說道:「不必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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