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四五


  老婆婆道:「我們投奔了李定國後,不久便得到重用。天瀾成了李定國的心腹愛將,我也幫著管理寨營事務,本來高級將領是可以和家屬同住的,但我們卻自願分開。李定國有一天問及,天瀾把全部事情都告訴了他,李定國慨然說道:我必定幫你的忙,要令你們兄弟和好,夫妻重圓。他也真夠義氣,在軍務繁忙中,還派人到處查訪天成的下落,誰知天成竟是到了回疆呢!」

  「那件黃衫,那件我新婚後親手所做給天成的杏黃衫子,我把它珍藏起來。衫上還染有天成的幾點鮮血,我要把它留給仲明。仲明從小至大,我給他做的衣服,也都是黃色的,軍中叫他做黃衫兒。有人奇怪問我,為什麼總是做黃衫給孩子穿?我只是苦笑不答。這原因,我一直沒有對仲明說過,我發誓要等他們父子見面後,才告訴他知道,天可憐見,今天他們父子到底是見著面了!」

  黃衫少年聽到這裡,淚流滿面,低低喚了一聲「媽媽」。老婆婆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繼續說道:「李定國初時佔據川黔力抗清兵,聲勢也很浩大,可惜夕陽雖好,已近黃昏,清軍平定中原之後,興兵三路,大舉來攻,洪承疇、吳三桂等大漢奸都是滿軍的前驅,而張獻忠餘部的另一股主師孫可望忽然在陣前叛變,投降了滿清。李定國一路敗退,直給退到緬甸,在孟臘吐血而亡。臨死前他在病榻上交代軍務之後,將一封信交給天瀾,說道:若你他日見著天成,將這封信交給他看吧!天成既是武林名家弟子,他不相信你,也該相信我!李定國是一軍主帥,英風俠氣,當時真可說是萬流景仰。他的話一言九鼎,真難得他在臨死時還沒有忘記天瀾的事!」

  「李定國死後,我們從緬甸回來,那時川省義軍已全部瓦解。天瀾叫我與他同到劍閣隱居。他說他以前曾奉李定國之命,到過劍閣幾次,那裡果木野獸很多,可以不愁生活。至於他以前去劍閣做什麼,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紅面老人接下去道:「我探出他們在劍閣隱居之後,就攀登棧道去尋找他們,那時我也收了一個徒弟,名喚於中,功夫也還過得去。我帶他到劍閣,叫他在穀底等我,我是準備若萬一不敵,埋骨荒山,也得有個人料理。

  「我半夜到來,大出天瀾意料之外。他要向我解釋,可是我二十年來忍辱負重,積忿極深,哪裡肯聽他的話,一見面就用九宮神行掌的絕招打他,他被迫招架。我自以為學成絕技,勝券可操,不料他的功夫也沒擱下,不但本門的大力鷹爪功已練得爐火純青,而且學成了武林中的絕技『綿掌』,比我的九宮神行掌還要厲害!

  「他與我過招時一味退讓,可是,我卻以為他內疚於心,所以才會如此,更是氣憤,越發緊迫,準備與他同歸於盡。我們越打越急,他一路退讓,我一路進逼,看看把他擠到懸崖之邊,忽然有人大叫天成,我凝眸一看,正是我的妻子和一個黃衫少年來啦!我情知這少年一定是我的兒子,他自小與我分離,我也不知他長得怎樣,不禁呆了下來,迎上前去看他。不料他手一抖,發出三枚金環,他的暗器功夫,已全得母親所授,勁道更是比他的母親還要厲害!天瀾躍起一拍,替我打落一枚,我失魂落魄,不知躲避,其他兩枚,全都結結實實地打中了我,我閉了穴道挺住,還是十分疼痛!那時我悲憤之極,自思妻不以我為夫,子不以我為父,還合力謀我,我還在此做甚?一扭身就向懸崖躍下!耳邊只聽得我的妻子大聲喊叫和兒子的哭聲!」

  紅面老人講述至此,話語一停,低低喘息。他的徒弟于中托了一盤果子過來。並倒了一杯山茶,遞過去道:「師父,你吃點東西!」

  紅面老人低低說道:「好徒弟,師父也虧了你,大家都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陣,於中接著說道:「我奉師之命,在下面接應師父,事先也沒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只說所找的是他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敵,我在下面遙聽師父在上面呼喝之聲,一顆心卜蔔地跳個不休,沒多久,忽見師父從上面滾下,我急忙上去接著,幸好師父受傷不重,他一起來,就揮手叫我快走,星夜離開了劍閣。我問他,他什麼都不說,只是要我和他一道,苦學絕技!」

  老婆婆呷了口山茶,接下去道:「那晚我和竹君同睡,半夜醒來,忽聽外面似有打鬥之聲,我本意是要死時才告訴孩子的,因為我不願孩子純真的心靈,蒙上陰影。所以他一直不知你是他的父親。他一出手,天瀾就大叫:這人是你的爸爸,可是已經遲啦!」

  黃衫少年道:「我在劍閣長大,也覺得父親神情有點奇怪,他們雖很和睦,可是晚上我跟父親,妹妹跟母親,十餘年來如一日,日常相處,他們也都客客氣氣,和我小時在軍中所見叔叔嬸嬸大不相同,可是我也絕未料到裡頭有這樣複雜的情節,那晚養父和媽媽流著淚將事情告訴我,儼如晴天起了霹靂,我也不知道該恨誰才好,我只能恨我自己!我迷迷茫茫,手提雙劍,飛奔下山,養父在我背後,歎了口氣,也不攔我。下山之後,我什麼也不想,也不知從那裡找尋我真正的父親,只是白天黑夜,無時不刻都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叫道:你殺死了你的父親啦!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天晚上我在荒野到處亂跑,自己折磨自己,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沒多久就昏倒在原野上!」

  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有微微聲響,老婆婆一指淩未風,未待開言,淩未風青鋼劍已嗖的出手,輕輕一掠,似大雁穿出屋外。老婆婆道:「這聲響未必是人,但有防備總好點。有淩大俠在此巡視,我們可不必再怕小賊來騷擾了!」

  黃衫少年繼續說道:「我在雪地上昏迷了也不知多少時候!後來才給五龍幫的賊人救醒。以後就迷失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和來歷都忘記了。」

  冒浣蓮道:「以後的事情我替你說吧。」

  她將遇見黃衫少年和怎樣醫治她的經過,一一告訴給老婆婆和紅面老人,老婆婆又悲又喜,拉著她的手輕輕說道:「浣蓮姑娘,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你才好!」

  紅面老人也定睛看著冒浣蓮,又啜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姑娘,我記起你來了,你就是那日在劍閣觀戰的人。聽竹君講,你還幫了我們大忙哩!」

  「你在劍閣那夜,是我第二次來找天瀾算帳。事情也真有這樣巧,竹君長大了,也像她的哥哥一樣,用暗器傷了我。而我為了救她,又抱著清宮衛士,江湖以前聞名的巨盜『八臂哪吒』焦霸,同墮深谷,我雖然把他殺死,但他也把我弄成殘廢。」

  竹君一手輕掠頭髮,一手拉著冒浣蓮的手道:「我當晚急痛攻心,自懸崖躍下,幸好我在深山長大,長期與猿猴為伍,雖不敢說輕功絕頂,但身手也還靈活,我翻翻滾滾,直下深谷,發現了爸爸已給于中師兄救醒,我就過去見他。那時他雖然傷重,見了我還是高興得很,拉著我問長問短。我告訴他,二十年來,我都是和媽媽睡在一起,媽媽怪疼我的。他聽了喃喃道:「那麼難道他們只是掛名夫婦?我也聽不懂他說的意思。」

  老婆婆暗暗點首,心道:「怪不得他剛才說早已知道。」

  紅面老人尷尬一笑,接著說道:「過了幾天,仲明的媽媽回來了,那時我因為傷重,不能動彈,于中和竹君只好在穀中服侍我。她到了之後,才合力造起這間石屋。

  「我們夫妻重逢,恍如隔世。她一路在我病塌邊含淚訴說,我明白了一切,火氣也都消啦!過後她還怕我不相信,拿出了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李定國臨死前留給天瀾師兄,叫他交給我的。這封信寫得非常懇切,他以一軍主帥身份,擔保天瀾不是壞人。並證實天瀾和她只是對掛名夫妻。」

  紅面老人說至此處,伸出手撫著黃衫少年的頭髮道:「要不是我還想著見你一面,那時我就直想了此殘生!天瀾師兄對我恩深義重,我卻迫死了他!我實在不是人!兒啊!我要你今後改姓桂,就是為了報答他。你將來結婚生子,第一個算是桂天瀾的,承繼桂家香火。第二個才算是我的孫子,承繼石家香火。兒啊!你要一世記著你養父對你的恩德!」

  紅面老人石天成與桂天瀾之間的思恩怨怨,至此大白,眾人均不禁黯然神傷,唏噓歎息!老婆婆忽然一手取過黃衫少年背上的行囊,解開一抖,抖出幾件黃衫。紅面老人歎道:「兒啊!這幾年難為你了,虧你還能體諒你媽的苦心,雖然失了記憶,黃衫服飾還是未改。」

  老婆婆悶聲不響,忽然揀出一件杏黃衫子,遞過去道:「天成,你看看這件黃衫,可不就是當年我給你做的那件,上面還沾著你幾點血跡!」

  紅面老人接過一看,流下淚來。老婆婆道:「我們一直珍藏著這件衫,在仲明十八歲那年,才交給他保存,我們告訴他這是一件家傳信物,將來憑這件衣服可以找到一個失散了的親人。他當時很是疑惑,也曾發問,我要告訴他還未到時候,不必多問。這個孩子很聽話,果然珍藏起來,你看他流浪了這麼多年,還是藏得好好的!」

  紅面老人把黃衫展開,二十年的往事在淚光中搖晃,一時只覺萬箭穿心!這件黃衫,現在已經陳舊不堪了,可是在他眼中,還像當年妻子新縫好交給他的樣子。他忽然吩咐黃衫少年把一枝點著的松枝拿來。荒穀無燈,石室中點著一紮松枝照明。黃衫少年如言取過一枝燃著的松枝,紅面老人將黃衫在火上一罩,頓時燃燒起來,說道:「今日一家團圓,這不祥之物,再不要保存它了!」

  突然,黃衫少年叫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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