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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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嘆了口氣道:「咱們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忌諱,當著兒女的面,說個清楚也好。」換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晚,天瀾問我道:你的意思怎樣?我想了好久,回答他道:天成音信全無,兒女又都年小,逃難沒吃沒喝,河山又已殘破,這日子也真難過。除了投奔李定國,恐怕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囉!天瀾道:本來我視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師門學藝時,不瞞你說,我是對你有心。可是自你們成親後,我早就死了這條心,為了怕天成起疑,我還處處防微杜漸。可是現在的日子迫得我們非在一起不可。我們江湖兒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門徒,你不在乎貞節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婦再醮,這些禮法,我們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們撒土為香,稟告天成賢弟,求他諒解吧! 「事已至此,形勢迫然。我和天瀾都願意結為患難中的伴侶,雖在逃難之中,我們也不願草率,第二天對難友們一說,大家都很高興。他們挖了許多可食的草根樹皮,還幸運地打到了兩隻山豬,在小村鎮找到了座無人住的磚房給我們做新房,有人還用木炭在門上寫上兩個大喜字。他們說,長年都在愁雲慘霧,趁這個日子歡樂一下吧。等天瀾大哥成親後,給我們領頭,到李定國那裏去。 「誰知道事情就有這樣巧,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尚未圓房,你的爸爸就回來了!」 紅面老人點點頭道:「若不是那麼巧,就不至有以後悲慘的事了,我和你媽分開後,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清兵,一路提心吊膽,專揀小路行走,那料到了家鄉,我的家已成了瓦礫,家人全部死了,我悲憤之極,想投奔義軍,但又念著妻兒,於是又折回頭尋訪。 「可是那時處處戰火,地方糜爛,我找不到妻兒,只好隨著流民逃難,穿州過府,一面覓食,一面找你們。 「逃難逃了兩年。仍是一點不知道你們的踪跡,這一天黃昏,我和十多個難友也逃到那個小村鎮,見另外一幫難民興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著一個人問,他說是他們的大哥桂天瀾難中成親。我急忙問新娘子是什麼人。他說是帶有兩個兒女的寡婦,還聽說是川中大俠葉雲蓀的女兒哩! 「我一聽後血液沸騰,心頭火滾,扭轉頭便跑。我那時痛失家人,又經憂患,不如意事太多,本來暴躁的性子更加暴躁了!也不曉得想想別人的處境,只恨得牙癢癢的,自思:我尊天瀾如親哥,託妻寄子,他竟乘著我妻子在難,迫使成婚,賊子狠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極為恩愛,所以一聽到此事,就把罪過全推在天瀾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道妻子變心沒有?當晚我不加考慮,就夜探他們的洞房。」 紅面老人停了一下,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是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滿臉擦上煤煙,就去夜探他們的洞房,提防被認出。心想,看他們到底怎樣?如果我的妻子是被天瀾強迫成婚的,我就把這人面獸心的東西殺掉;如果是她自己願意的,我就把他們兩個都殺掉。 「我本想過了三更去,但入黑之後,自己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怎樣也忍受不住,遠遠瞧見那群難民賀客陸續走出新房之後,我就展開夜行術,到他們『新房』外面偷聽。 「這一聽,更把我氣得肺都炸了。我的妻子在裏面吩咐孩子說:你記得從明天起改叫桂伯伯做爸爸。她的聲調一如平常,聽不出有什麼悲苦的感覺。我正想動手,忽聽得天瀾大叫一聲有賊,我一怒就射進幾枝甩手箭,我的妻子,也一揚手打出了幾枚耳環,那是她自小練就的獨門暗器!」 老婆婆面色蒼白,接下去道:「那時我們做夢也料不到是你。我的苦楚在兩年逃難中,什麼也挨過了,要有眼淚的話,淚也流盡了。那時我們以為你已死了,就是不死,也難以生逢了。天瀾對我好極,我既願意嫁他,自然該叫孩子喚他做爸爸,料不到你突然到來,而且不分皂白,一揚手就暗器紛飛。我們只道你是壞人,因此我才用耳環打你的穴道。」 紅面老人淒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講了,現在我一切都已明白,那是我的過錯。但那時怒火攻心,什麼也不知道,天瀾縱身出來,我一照面就給他幾記辣招。」 「那料天瀾功力比我深厚得多,幾招一過,我就知不是他的對手。那時你也跑了出來助陣,我是氣憤之極,心想:好!你們兩人既聯成一氣,今晚我只好忍辱逃跑,再在江湖投奔名師,練成絕技,怎樣也得報奪妻奪子之仇!」 「這時天瀾避過我幾記險招,大約已看出是同門家數,大聲叫道:你是誰?快點說出來,以免自誤!在他大喝之時,你一枚耳環,又取我的三里穴,還有未走完的賀客打來的石頭和射來的箭,我悶聲不答,脫下了身上的黃衫,那是你新婚後給我做的,我捨不得穿,那天晚上,特地穿上,想氣氣你的,可是你竟看不出來。我脫下黃衫,展開鐵布衫工夫,把石頭羽箭,紛紛打落,但為了避你那幾枚耳環,緩得一緩,竟給兩羽箭射傷,鮮血染在黃衫上。我把黃衫向天瀾兜頭一罩,大聲叫道:有膽的,你把我殺了吧!他『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我轉過身便跑,以後你們怎樣鬧法,我都不知道了。」 老婆婆道:「那時我也聽出了你的聲音,整個都傻在那兒,等到清醒時,哪裏還瞧得見你的影子?我只好把天瀾救醒過來。」 老婆婆說到這裏,大家都感到心頭沉重,空氣都好似凝結起來。冒浣蓮輕輕嘆口氣道:「這都是因為戰爭!」老婆婆喃喃自語道:「是的,誰都沒有錯,錯的是戰爭。是戰爭拆散了家庭,分離了好友,引起了誤會,造成了慘劇。這筆賬要記在滿洲韃子身上!」 老婆婆緩了口氣,繼續說道:「天瀾醒來後,眼淚直流,過了許久,才對我說:妹子,天成還在人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他,讓你們家庭團圓。我當然也是這樣想,可是天成火爆的性子,我知道得最清楚,這件事情,恐怕他至死也不會原諒我們。」 「我們冷靜下來之後,再從長計議。天瀾道:事已至此,妹子,要委屈你,咱們還是做掛名夫妻吧,人海茫茫,天成一時難於尋找,逃難的日子,又實在過不下去,何況你還有兩個小孩絆著身子,也只有先投奔李定國再說罷!就這樣,我們帶領著一群難民,投到李定國軍中,我們表面上是夫妻稱呼,實際上卻以兄妹相待。現在我也不怕說出來,幾十年來,我和天瀾可都是玉潔冰清,沒有過半點苟且之事!」 紅面老人用袖子揩了揩眼淚,說道:「妹子,這個我早已知道了!」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正待發問,紅面老人卻不停口地說下去道:「可是那時我卻把你們恨透了。我仗著單身一人,無牽無掛,四處飄流。後來直走到回疆,在天山之南,遇到了也是萬里投荒、隱身漠外的武當名宿卓一航,跟他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當時我為了恨你們,發誓不再用你父親傳授的功夫。我也自知,若論到本門功夫,天瀾和你都要比我高。」 凌未風這時插了句話道:「卓一航我小時候也見過,他是師父晦明禪師的好友。可惜我到天山沒多久,他就死啦。」紅面老人睜大眼睛看看凌未風,「噫」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晦明禪師的關門徒弟。我飄流到回疆時,也聽得晦明禪師大名。想跟他學劍,可是三上天山他都不肯收我。後來給我磨得太多,才叫我另投名師,指引我去見卓一航。他老人家現在恐怕已近百歲大壽了。」 老婆婆也點點頭道:「怪不得你劍法這樣厲害!算起來你這小伙子竟跟我們兩老是同輩。」凌未風微微一笑,連道「不敢!」 紅面老人繼續說道:「卓一航是晦明禪師的好友,武功自然也是頂尖兒的。我學了七年,自信兩種絕技已得真傳。就趕回四川尋找你們報仇,這時四川早已被清軍平定,只有李闖王的殘部,還佔在川滇邊區。大劫之後,面目全非;親戚故舊,半登鬼域,我怎樣也找不到你們,也無從打聽。後來輾轉尋訪,偶然聽武林名手說起,劍閣絕頂,隱有高人,我猜是天瀾,這才兩番到來尋仇打鬥!」 老婆婆道:「我們投奔了李定國後,不久便得到重用。天瀾成了李定國的心腹愛將,我也幫著管理寨營事務,本來高級將領是可以和家屬同住的,但我們卻自願分開。李定國有一天問及,天瀾把全部事情都告訴了他,李定國慨然說道:我必定幫你的忙,要令你們兄弟和好,夫妻重圓。他也真夠義氣,在軍務繁忙中,還派人到處查訪天成的下落,誰知天成竟是到了回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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