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四〇


  王府的管門,起先還不許他進內,傅青主索性自報姓名,把他嚇了一跳。傅青主醫名滿全國,真是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吳三桂也久聞其名,只是不知他除了是個名醫,還是個武林俠隱。當下即刻延見,待為上賓,傅青主自稱是仰慕滇中山水,所以不遠千里來此一遊。適逢王府徵聘名醫,特來應試。

  以傅青主的神醫妙技,自然是藥到病除,服了一劑,吳世璠身子就能轉動,五天之後,便如常人,吳三桂敬如天人,而傅青主又曲意奉承,因此不久就可以在王府自由走動。這時適逢保柱被淩未風挾著,同陷水牢,過了多天,看守的人報說,水牢裡的人似乎已病了。吳三桂想要脅李思永結盟,自然不想他死,何況還有自己的愛將保柱在內。若請第二位名醫去看,又恐防洩漏機密,想來想去,只有傅青主適合,他既是國手,又是異鄉人,即算知道機關,也無大礙。

  就這樣,傅青主藉行醫為名,救出了李思永和淩未風等人,而且透過王府中臥底的人,預先約好黃衫少年和冒浣蓮接應,把平西王府鬧得不亦樂乎。

  書接前文,傅青主和冒浣蓮將前因後果,細細道來,剪燭清談,曙光欲露,談完之後,黃衫少年還是熟睡未醒。李思永先謝過傅青主相救之恩,再指著黃衫少年道:「此人身世,必有隱秘,可惜他一身武功,卻得了如此怪症。當今用人之際,傅老前輩和冒姑娘可得把他醫好才行。」

  傅青主笑道:「我也多謝李公子,李公子和淩大俠都已證實那黑瘦老人名叫桂天瀾,只要知道這個老人姓桂,黃衫少年便有法子醫了!」

  李思永詫然問道:「這是怎麼個說法?」

  冒浣蓮盈盈一笑道:「你不見他昨晚經過桂花樹下,神情突感不安嗎?後來吃桂花做的蜜餞,又突然發怒,將蜜餞掃落地上嗎?」

  傅青主拍掌笑道:「好姑娘,你越來越行了,我這點本領都快要給你掏去了!」說罷站了起來,撚了一張紙條,在黃衫少年鼻孔,撩了兩撩。

  黃衫少年輕輕地「唔」了一聲,手腳顫動,傅青主對冒浣蓮笑道:「我們都出去,現在要看看姑娘的醫術了!」

  黃衫少年動了幾下,忽然直跳起來,叫道:「老虎!老虎!」

  冒浣蓮盈盈走過,柔聲叫道:「別怕,我在這兒。你發了什麼惡夢?」

  黃衫少年用手輕拍頭顱,睜大眼睛,四圍一看,看見自己的兩把長劍,墮在地上,驚駭地問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嗎?我殺了人沒有?」

  冒浣蓮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你從樓上走下來,在這裡睡了一覺。」

  黃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內燈光搖曳,屋外夜風低嘯,冒浣蓮盈盈地站在燭旁,一雙如秋水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頭,問道:「這是不是夢?」

  冒浣蓮笑道:「當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

  黃衫少年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冒浣蓮道:「我來告訴你你是誰!」

  黃衫少年驟吃一驚,攤開兩手叫道:「請說!」

  冒浣蓮道:「你先把你做的惡夢告訴我,然後我才告訴你!」

  黃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訴你。」

  他說:「夢中我在一個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樹。」

  說到桂樹,他面色蒼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樹下有兩隻綿羊,一老一幼。突然間空中飛來了一隻老虎,這老虎有翹膀的。這老虎很和善,和兩隻羊玩起來啦。後來不知怎的,那老綿羊和它打架,老綿羊的角把老虎觸得直退,那老虎飛了起來,張開大口就咬,樣子非常可怕。我一顆石頭打過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斷,兩隻綿羊咩咩大叫。後來一陣狂風吹過,把桂樹吹折,樹幹正正打中我的鼻樑,我就醒了!」

  冒浣蓮一面聽一面想,聽完之後,眼睛一亮,說道:「聽著,我現在告訴你,你是不是懷疑自己以前殺過一個很親的人,但卻想不起這人是誰?」

  黃衫少年全身戰抖,點了點頭。冒浣蓮道:「你不敢想,因為這人是你的父親,你以為你自己殺了父親。」

  黃衫少年一聽之後,面色大變,伸開大手,朝冒浣蓮當頭抓下,冒浣蓮凝立不動,鎮定地看著他,黃衫少年的手已觸著冒浣蓮頭上秀髮,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個冒浣蓮也不能再活。

  冒浣蓮微微笑著,定著眼睛看他,黃衫少年躊躇一下。冒浣蓮緩緩說道:「但你並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你趕快放手,別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再不放,我要生氣了。」

  黃衫少年籲了口氣,突然像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蓮理好秀髮,讓他哭了一會,這才過去將手搭在他肩上,輕輕說道:「你起來,你想起了自己是誰嗎?」

  黃衫少年隨著冒浣蓮的聲音站起,說道:「還是想不起!我只是記起了我真的殺死了父親呀!」

  冒浣蓮說道:「我說你沒殺死就是沒殺死,你不信我的話?好,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冒浣蓮坐了下來,在桌上取過紙筆,吮墨揮毫,不過片刻,便畫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畫的是劍閣棧道絕頂處的景象,棧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兩峰夾峙的幽谷,畫完之後,擲筆一笑,對黃衫少年道:「你看看,這地方你可熟悉?」

  黃衫少年「咦」了一聲,凝神說道:「這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那裡住過,這間茅屋靠近右邊的松樹,不是在兩顆松樹的中間。」

  冒浣蓮道:「你對了,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畫錯一點點,你都看得出來。」

  黃衫少年這時也坐了下來,支頭默坐。冒浣蓮也不理他,再在茅屋前面畫了一個黑瘦老人和一個紅面老人,冒浣蓮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筆,得自家傳,畫起來神似得很。畫成之後,推了黃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睜開眼睛看看,哪一個是你的父親?」

  黃衫少年睜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來,冒浣蓮叫道:「你靜靜,不要發慌!」

  黃衫少年面色大變,在這幅畫側站著,動也不動,好像化石一樣僵在那兒。

  良久,良久,黃衫少年突然指著圖中的紅面老人道:「我殺了這個老人!」

  冒浣蓮道:「他是你的父親?」

  黃衫少年顫聲說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冒浣蓮道:「哪會這樣?」

  黃衫少年又指了指圖中的黑瘦老人道:「這個人好像和我還親,不過我一見他的像,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好像是討厭他,又好像是可憐他。」

  他掩著雙目呻吟著道:「你把畫拿開,總之,我不想看見他,也不願想起他。冒姑娘,你怎麼認識他們?你又怎麼好像熟悉我的過去。」

  冒浣蓮將他的手輕輕握了一下,用姐姐的口吻說道:「你聽我說,你以為你殺死父親,其實你並沒有,你不願想起那個黑瘦老人,其實你無時不想著他。你剛才發的那個噩夢,夢中的老綿羊就是他,小綿羊是你,有翅膀的老虎是紅面老人。只因為你極力不准自己去想,所以他在夢中化了形狀出來,你擲的那石頭,大約是顆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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