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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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永雙手據桌,緩緩說道:「大將軍暫請息怒,凌大俠所言雖然冒犯虎威,卻也不無道理!」吳三桂凝坐不動,陰陰沉沉地說道:「什麼道理?願見教於高明!」 李思永道:「大將軍既願坦誠相見,必不以直言為罪,以大將軍的身份,今日若仍以反清復明為號召,恐大有未便。名不正則言不順,明朝斷送在將軍身上,天下共知,今日將軍自稱『興明滅虜』恐百姓難以信服!」 吳三桂尷尬之極,滿肚怒火,卻又不便發作出來,眉頭一皺,強忍問道:「然則公子又有何高見?」李思永坦然說道:「與其用『反清復明』,不如用『驅虜興漢』,而且以大將軍名義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問道:「原來說來說去,卻是你們想自己作主。叫我們替你們打江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我只知擇於天下有利者而為,只求能驅除胡虜,並不計較其他,也不避嫌退讓!」 吳三桂拂袖而起,乾笑幾聲說道:「李公子確是直爽男兒,但此事一時難決,容改日再議如何?保柱,你替我送客!」給保柱打了一個眼色,便即帶領兩旁文武離開。 保柱心領神會,端茶送客,此時大堂上除李思永、劉郁芳、凌未風三人外,便只有保柱一人。保柱端起茶杯,卻只是作出送客的姿態,並不陪他們外出,也沒叫人帶路。李思永只道是彼此言語衝撞,所以他們故意冷淡,心中暗笑吳三桂量淺;凌未風老於江湖,卻是滿腹狐疑。他走了十餘步,回頭一看,只見保柱一臉獰笑,凌未風大叫:「李公子留神!」 保柱已在牆壁上一按,驀然間「轟隆」一聲,大堂中央的地面,突然下陷,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身子一弓,箭一般朝保柱衝去,保柱雙袖一揚,打出一套金盃,凌未風半空中身子蜷曲,一個倒翻,避過金盃,像大鷹撲下,朝保柱便抓。他來得疾如閃電,保柱剛自一怔,已給他衝到面前。保柱急得雙拳如風打出。凌未風不閃不躲,一把將他抱住,兩人一同跌下地牢。 地牢裏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凌未風一待腳踏實地,立刻嚷道:「劉大姐,你們都在這裏嗎?」角落裏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是凌大哥嗎!我們都在這裏。」凌未風放開保柱,循聲找去。哪知保柱一脫身,劈面又是一拳,凌未風奮力格開,喝道:「你想找死?」保柱氣呼呼的一言不發,霎忽之間,打出七八拳。 凌未風剛才受了保柱幾拳頗感疼痛,知道此人功力,不能小視,如何能讓他再度打中,黑暗中展開八卦游身掌法,繞著保柱,乘隙進擊,那保柱也煞是了得,聽風辨形,拳勢絲毫不緩,每一拳都是打向凌未風的要害,就像周身長著眼睛一樣。 凌未風知道他打的是少林羅漢拳,講究的是勢勁力足,招數迅捷,不能硬接。他叱吒一聲,雙掌翻翻滾滾,專從「空門」進撲,把一雙肉掌,當成三般兵器使用,右掌劈按擒拿,如同一枝五行劍,左掌掌劈指戳,如同單刀配上點穴鐝。保柱在黑暗中,只覺掌風呼呼,凌厲之極,而敵人每一招數,又都是向自己穴道打來,不禁大駭,心想,這凌未風果然名不虛傳,在黑暗之中,認穴還是如此清楚! 李思永、劉郁芳在暗黝裏聽劈劈啪啪的拳掌聲,打得十分熱鬧,也不知凌未風和什麼人打,只是聽得兩方的拳聲掌聲,竟似功力悉敵。 李思永道:「劉姑娘,你帶有火摺子嗎?」火摺子是江湖人隨身攜帶的物件之一。劉郁芳給他提醒,應了一聲,將隨身火摺子亮起,走近一看,凌未風見了火光,瞧見劉郁芳緩緩向自己走近,奮起神威,大喝一聲,掌按指戳之中,猛的飛起一腿,把保柱踢倒地上。保柱懶驢打滾,一翻身,亮出折鐵刀便斫,凌未風掌勢一引,又再起一腿,正踢中保柱手腕,折鐵刀凌空飛起,凌未風趕上一步,啪的一掌打在保柱背上,把保柱再度打翻,右腳照腰眼一踩,喝道:「你這廝還想打?」 保柱給他踩著「湧泉穴」,只覺百骸欲散,痛徹心脾,嘶啞叫道:「你把我殺了吧!我死了,你們也不能活。」凌未風聽了眉頭一皺,把腳抽開,將他踢過角落,喝道:「誰耐煩殺你!」凌未風正待和劉郁芳相見,忽聽得周圍有潺潺的流水之聲。 凌未風苦笑道:「這是水牢!」保柱躲在角落哈哈大笑。李思永心頭火起,將他一把提起,伸出窗外在水中一浸,保柱一向生長在雲貴高原,從未下過水,給這麼一浸,登時殺豬似的驚叫起來。李思永浸了幾浸,再將他提起,笑道:「看你還嚷?」這時外面水聲忽然停止,有人大叫道:「請李公子答話!」 凌未風從劉郁芳手上火摺子所發出的火光中,看出這座水牢只是木板砌成,造得並不堅固,窗戶雖然用精大的鐵枝相間,也容易拗斷,只是屋子外全是水,又是深藏地下,就是毀了這座屋子,也插翅難逃。他挨近窗戶,攀著鐵枝大聲喝道:「什麼人?」外面的人倒很能分辨口音,又是大聲喝道:「不要你這廝插嘴,叫李公子出來。」 李思永緩緩走到窗的,朗聲說道:「你們王爺想的好計謀,只可惜你們就弄得死我們幾個人,也弄不死我們十萬兄弟!」外面的人聲調一變,溫語勸道:「王爺豈敢怠慢公子,只是公子也太執拗了,王爺的意思,想公子修函令兄,請他出兵湖北,我們兩家仍結盟好!公子如肯答允,立刻便可出來!」 李思永知道他們想以自己作人質,讓自己這一支軍隊,替他先打硬仗,好讓他從中取利。冷冷一笑,「哼」了一聲,說道:「這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你們若有誠意抗清,那就得馬上改番號,易服飾,奉大順正朔,至於吳三桂這廝,縱不自殺以謝國人,也當交出兵權,從此退休!」外面的聲音寂然不響,水聲又嘩啦啦的響起來,快要浸到窗口了,李思永怡然自若,不住冷笑,忽然間水聲又告停止,水牢牢頂忽然揭一個大洞,有人把一籃食物吊下來,傳聲說道:「請李公子進餐。」 劉郁芳對食物看了一眼,不敢動手。凌未風一把接了過來,大吃大喝,笑道:「他們此刻還不敢下毒!」說罷看了保柱一眼,將一份食物拋過去,保柱心念一動,竭力喊道:「上面不要再吊食物下來,我餓得起!」 李思永飛起一腳,把他再踢一個觔斗,他還是惡毒地笑著。保柱料定,在這種形勢之下,他們互相要挾,吳三桂不敢殺他們,他們也不敢殺自己,樂得大家挨餓,到餓得慌了,不怕他們不就範。而且他算定,如果大家都餓得暈軟無力,外面的武士,就敢闖進水牢,那時自己當然可以逃出他們的掌握。 經保柱這樣一嚷,上面果然停止供食了。一連過了四天,大家都已餓得發慌,凌未風忽然生起病來,全身痙攣,抖個不住,劉郁芳也虛弱無力,慢慢地挪近他的身邊,執著他的手,淒然地望著他!雖然是在黑暗的水牢,凌未風也能從她晶瑩的眸子中,感到一份淒冷。他感到心靈的顫慄,與心靈的痛苦比較起來,他身體的痙攣真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雖然身體的痛苦也在折磨著他。 劉郁芳挪正身子,執著他的手問道:「未風,我們都恐怕不能活著走出去了!答應我,你能夠告訴我實話嗎?」凌未風將手掙脫出來,又習慣地絞扭著手指,喟然歎道:「如果確知我就要死的話,在臨死的我會將一切告訴你。」 劉郁芳屏息呼吸,一見他絞扭著手指,突然又把他的雙手握著,用一種突然爆發的、又好像自言自語的聲調說道:「你生平曾幹過一二宗真正殘酷的事情嗎?如果你幹過,你就知道這要比死還難受!我殺死的那個童年朋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會遺憾終生。但如果他像你那樣,沒有死去,只是跑到遠遠的地方去,而他又一生恨著我,那麼我就不止是遺憾而將是每一個白天和每一個黑夜,都處在惡夢中,在夢中周圍都是黑漆漆的,就像這個水牢一樣——」 凌未風痛苦地回答道:「你說得已經夠殘酷了!我但願你那位朋友還是死去的好,活著回來,恐怕真是更殘酷的。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是嗎?我們現在都是大人了,有時也還會回憶起小孩子時候是怎樣的,是嗎?」 劉郁芳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握著他的手,低聲道:「你說吧!」凌未風再度將手掙脫出來,又絞扭著手指說道:「我的母親很愛我,但有時她也很嚴厲。有一次有個大孩子欺侮我,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的母親責備我,我覺得很委屈,我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家,躺在附近的山頂,在那裏想:母親一定以為我死了,這時候她一定在哭泣了。這樣地想著想著,孩子的心好像是既感到快意,又感到淒涼——啊!郁芳,你在笑還是在哭了?你感到這個孩子想法很可笑嗎?」 劉郁芳哽咽著說道:「你為什麼要折磨你所愛的人呢?」凌未風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時大約是覺得母親這樣愛我,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責備我,孩子氣的想法常常是這樣的,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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