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折騰了半夜,月亮漸漸西移,孩子已熟睡了。少年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忽然聽得蹄聲得得,隱隱傳來,大約是清兵追趕囚犯,追到這邊來了。聽蹄聲急驟,似乎追得很緊!

  少年所站之處,附近正有一座荒墳,墳上有一叢野草,高逾半身,少年抱著孩子,往墳後一躲,野草剛剛將他們掩蔽住。少年定眼看時,只見給兩騎馬追著的,卻是兩個大孩子,一男一女,看樣了都不過十六七歲,不禁很是詫異。

  那兩個大孩子,跑到距離荒墳二十步左右,忽然雙腳立定,各自拔出劍來。這時那兩騎馬已奔到,馬上人往下一落,一個抽出鐵鍊,一個亮起斫刀,兩個魁梧奇偉的滿洲大漢,雙雙撲上前來,喝令他們快快束手就綁。那兩個孩子理也不理,雙劍如流星趕月,和兩條大漢血戰起來!

  那少女出手極為迅捷,霎地一伏身,劍尖登時疾如電閃,對準那個使斫刀的咽喉,直刺過去,那人退了一步,「鐵鎖橫江」用刀一封;少女霍地收招,劍訣一領,唰地又是一劍,探身營取,劍紮胸膛;那人往後又退了一步,驀地將大斫刀一旋,逼起一圈銀,使出關外獨有的「絞刀法」,要將少女的劍絞斷。少女卻不收招,劍尖一沉,變為旋身刺紮,借著左臂回身之力斜穿出去,劍招疾展,又是旋風一樣地掃來。

  那少男的劍招沒有少女這樣迅捷,鬥法卻又另是不同。只見他手上好像挽著重物一樣,劍尖東一指,西一指,卻是劍光繚繞,門戶封得很是嚴密。對手一條鐵鍊,舞得呼呼聲響,兀是搭不上他的劍身。

  伏在墳後的少年是個大行家,他十八歲起浪跡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家各派的招數,都曾見識。一見這對男女的劍法,就知他們年紀雖輕,卻是得自名師傳授。只是那少女,劍法雖然看來迅捷,力爭先手,功力卻是不夠,對方和她游鬥,時間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劍招雖然緩慢,卻是頗得「無極劍法」的神髓,表面看來似處下風,倒是無礙。墳後少年,抱著孩子,目注鬥場,掌心暗扣三粒鐵菩提,準備若少女遇險,就出手相救。

  鬥了一會,那少女果然漸處下風,她使了一招「風卷落花」劍尖斜沉,倒卷上去,想截敵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聲,一邁步,斜身現刀,展了一招「順水行舟」,不但避開了少女的劍鋒;反而進招來了一個「橫斫」,刀光閃閃,向少女下三路滾斫而進,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橫竄,仗著身法輕靈,想避開對手這連環滾斫的招數。

  但對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在進刀橫斬時,兩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後,刀尖趁勢點地,倒翻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觔鬥,大斫刀以「獨劈華山」之勢,向少女頭頂斫去。

  就在這少女生死俄頃之際,墳後少年的三粒鐵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只見自己兩枝甩手箭,剛到少女身後,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陣辣痛,這時他剛以饑鷹攫兔之勢下落,大斫刀剛剛壓下,就受了暗算,幾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聲,手中刀仍是發狂一樣斫去!就在這個時候,背心又是驟的一涼,一把劍尖,已堪堪刺到,耳邊只聽得一聲清叱「休得傷我妹子!」未及回頭,左肩已給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年的無極劍法,本來就高出對手許多,雖然火候未夠,一時未能取勝,但已是占了上風,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邊的少女,見少女吃緊,手中劍也突然急攻起來,唰,唰,唰,「抽撤連環」,一連幾劍,點胸膛,刺兩臂,又狠又准。那使鐵鍊的被迫得連連後退,少男卻不前追,腳跟一轉,驀地一個「怪蟒翻身」,身形疾轉,手中劍反臂刺紮,一掠數丈,便逕自向追擊少女的那個大漢刺去。

  這正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使斫刀的大漢未及回頭,肩上已給削去一大塊皮肉,就在這一瞬間,那少女也已反轉身來,凝身仗劍,狠狠地撲擊過去。使斫刀的受傷之餘,如何擋得住這疾風暴雨般的前後夾擊,只見兩道劍光,賽如利剪,那魁梧大漢,竟給斬成三截,血濺塵埃。

  那使鐵鍊的卻是精靈,一見同伴斃命,立刻上馬奔逃,另一騎無主的戰馬,也連連長嘶,逕自逃跑了。

  墳後少年目睹這一場惡鬥,見這對男女竟未發現是自己發暗器相救,不禁心內暗笑:「畢竟是初出道的雛兒。」

  這時,這對男女利劍歸鞘,雙手緊握,似乎在喁喁細語,墳後少年只見他們嘴巴張動,也聽不清楚是說什麼。忽然間,那少女掙脫雙手,高聲問道:「那,是你說的了?」

  少男點點頭,應了一聲,墳後少年,雖聽不清,但那顯然是承認的神氣。

  這一聲應後,那少女忽地跳開一步,似避開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忽地又跳上的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臉上,劈啪一聲,清脆可聽。少男的面孔正對著荒墳這面,墳後少年在月光下只見那少男的面孔慘白,動也不動,神氣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後,見他這個樣子,忽然雙手掩面,痛哭起來,扭轉身軀,邊哭邊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兒,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這才一步一步,直走過來。墳後少年想呼喚他,但見他定著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遊魂一樣!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叫也叫不出聲,那少男已經自荒墳旁邊走過,沒入草叢之中,竟沒注意到荒墳後面有人埋伏。

  墳後少年看了這一場悲劇,聯想起自己和納蘭小姐分別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陣酸痛。這時他耳邊聽得「胡」「胡」之聲,似風聲,卻又不是風聲。他看見月亮,記起這是中秋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錢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時候。他茫然地站了起來,循著潮聲,就向錢塘江邊走去。

  錢塘江數十裡寬的江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這時潮還未來,放眼望去,見天連水水連天,煙波浩渺,一望無涯。少年抱著孩子,踽踽獨行,聽潮音過耳,百感交集,如醉如癡,直到耳邊忽聽得一聲「楊雲驄!」這才如夢初醒,扭過頭來。

  這一回頭,人也立時驚醒,眼前站著的是一個鷹鼻深目的老者,身邊還站著兩個精壯少年,楊雲驄認得這正是納蘭小姐未婚夫多鐸的師叔,滿洲武師「鐵掌」紐祜盧,楊雲驄初出師門,在回疆柴達木盆地,幫助哈薩克人抵禦清兵,曾和他照過面。

  紐祜盧面挾嚴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雙掌交錯,攔在楊雲驄面前,說道:「楊雲驄,別來無恙!你這幾年所做的事情,瞞得了納蘭總兵,瞞得了多鐸提督,可瞞不了老夫!多鐸提督是大滿清貴胄,納蘭小姐是俺們旗人第一美人,你不只是糟蹋了納蘭小姐,簡直是糟蹋了俺們一族。俺不知則已,知道了須代多鐸洗清這個恥辱!」

  楊雲驄左手抱著孩子,聽了這一番話,仍是動也不動,面部毫無表情。這時紐祜盧身旁的兩個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雙雙撲上前來。楊雲驄冷笑一聲,腳跟一旋,轉了半個圓圈,猛喝一聲,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來的雙掌,一接一扭,扭著敵人右腕,輕輕一按,只聽得殺豬一般大叫,這個少年已給楊雲驄拋出數丈之外,這時左邊少年方才攻到,楊雲驄身子突地下煞,避過敵人的手拳,猛的長身,劈面一掌,砰然一聲,這人的面孔,立刻像開了五色顏料鋪一樣,烏黑的眼珠突出,鮮紅的面血下流──登時暈倒地上。這時楊雲驄手上的孩子,也早給震醒,哇哇地大哭起來。

  紐祜盧見兩個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這個樣子,怒吼一聲,橫身一躍,右掌「直劈華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頭就是一掌。楊雲驄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向上打去。兩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這時只聽得孩子厲叫一聲,竟自楊雲驄的手中,震飛出去!楊雲驄急一掠數丈,如大雁斜飛,恰恰趕上去將孩子接住。

  楊雲驄這一掌受得不輕,但紐祜盧卻受得更重。他給楊雲驄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向後面退出一二十步,這才止得住身形。他以一雙鐵掌聞名關外,竟吃不住敵人掌力,心中惱怒異常,他一長身,拿出一把精光閃閃的三角挫,這把挫乃是他獨門的兵器,名喚「喪門銼」,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還能用以打穴,端的厲害非凡!這時楊雲驄也已結束停當,將孩子用繡帶縛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閃閃的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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