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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這一聲令祁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

  到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雲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雲重與祁鎮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了。

  雲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甚麼羊皮血書,甚麼家仇世恨,這時全被張丹楓的影子驅逐,只有一個念頭佔據在雲重的心頭:必須盡快地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在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

  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鐘的等待,就像一年這麼長久,誰知道炮彈在甚麼時候打出來,也許就因為遲上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雲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後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紅衣大炮對準張家,炮口正在冒煙。雲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由得那匹戰馬跳了起來,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張丹楓正在暝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瞥見澹臺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

  一跳跳上圍牆。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

  澹臺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臣來拜會你啦。」

  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明朝的使臣竟然會到他的家門,此事比受也先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牆,一眼看雲重快馬奔來,再看一眼,只見對準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令他支持不住。

  澹臺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

  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

  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見到最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雲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諸度外,一個仍然是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壓下來,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喑啞,完全不像那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濕。現代的大炮,在數千發之中,也偶而有一兩發是打不響的;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濕,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雲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著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圍牆,迎上前去,大門一開,就與雲重抱在一起,兩人都是滿面淚珠,互相凝望,久久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張丹楓叫道:「爹——」

  雲重扭頭一看,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著他們走來,雲重心中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覺之後,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痛恨的人!這仇人現在正望著自己,嘴唇微微開闔,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來,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光彩,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雲重其後在一生中也永遠不能忘記。

  雲重痛苦的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老人,哪有一點像自己想像中的那個陰毒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刃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周一步一步,來得更近了,雲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血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過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眼光,這倔強憎恨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雲靖竟是一模一樣啊!張宗周甚麼也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雲重轉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雲重,甚麼話也說不出來。澹臺鏡明正與哥哥相敘,跑過來道:「甚麼,才來又要走了?」

  平素只要澹臺鏡明說話,雲重無有不依,但此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著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張家。」

  原來祁鎮馬遲,現在才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的身份,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臺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雲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

  祁鎮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宗周,為何不來接駕?」

  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祁鎮這一個人,祁鎮認不得張宗周卻認得張丹楓,朝著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後,朕今特降洪恩,免予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麼?」

  張丹楓冷冷一笑,祁鎮只覺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覺面上一紅,心中氣餒,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後面幾個字時,簡直只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於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丟失了!」

  早有衛士將它拾起,呈到祁鎮面前,解開一看,裏面包著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刻有「正統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一件則是皇后送給祁鎮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祁鎮在土木堡戰亂之時,被他的大內總管康超海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手中搶回,現在才有機會還給他。

  祁鎮更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正欲拿雲重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祁鎮的衛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聖駕!」

  上前攔阻,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祁鎮一眼,雙手一伸把兩個衛士夾領提起,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士摔得四腳朝天。祁鎮大驚,急忙後退,只見黑白摩訶拉著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聲:「主公。」

  張宗周道:「石將軍,這幾十年來虧了你了。」

  石英先祖是張士誠的龍騎都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

  張宗周搖手苦笑,低聲說道:「我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願心無愧,奪霸爭王底事由!」

  祁鎮心中一怔,指著雲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雲狀元,你快保駕回朝。」

  雲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言不語,祁鎮怒道:「你們都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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