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李逸失聲叫道:「是你來了?」

  婉兒將一碗藥茶放在幾上,坐在他的床前,低聲說道:「你既然回來了,我怎能不來看你呢。你的傷好了點嗎?」

  她眼光一瞥,忽然發現李逸枕邊有一方手帕,滿是淚痕,她認得這是武玄霜的東西,這剎那間,她的心頭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說道:「好得多了。」

  他不願意說出真相,免得婉兒為他傷心。他知道若是說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兒一定會與她決裂的,當然也就不會嫁給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宮廷中有極大的勢力,現在武則天又已病倒,婉兒沒人支援,縱使有武玄霜幫她,也是鬥不過公主的。而且他不願為了自己,再引起什麼變亂了。

  這時他也注意到了婉兒的神情,心頭一動,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來過了。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帶去交還她吧。」

  婉兒心亂如麻,淒然笑道:「不必了,還是你留著吧。我想她總會再來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雖然是對李逸一往情深,但因為她和婉兒情同姐妹,她自從和婉兒結識之後,便知道婉兒愛的也是李逸,因此她從不曾將自己的心事在婉兒跟前表露。不過,婉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隱約猜到一些,如今見了這方滿是淚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來玄霜姐姐對李郎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樣!」

  霎時間心亂如麻,想起玄霜對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淚下。

  李逸拉著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這次得和你見面,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婉兒,你也不必傷心。月有圓缺,人有離合,世上的事情,本來不是樣樣都盡如人意的。」

  婉兒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只要你滿意我也就滿意了。」

  李逸何等聰明,當然聽得出她的話意,婉兒是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認為自己已經決定和玄霜結合了。李逸心中一陣酸痛,卻不辯解,緩緩說道:「在十年前,我聽到你做了武則天記室的消息,當時曾經很是悲傷,甚至還恨過你!現在我卻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氣,有才華,本來應該做一番事業,武則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

  婉兒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終於改變了。嗯,那你今後打算怎樣?該留下來了吧?」

  李逸心中一陣劇痛:「我已將不久于人世了,那裡還談得到將來?」

  但他極力壓制著心底的悲傷,不讓婉兒看出他病情的嚴重,提了口氣,繼續說道:「人各有志,現在太子即將復位,我的心願已了。今後我將以閑雲野鶴之身,在江湖上度過一生!」

  婉兒心中一動,想道:「玄霜姐姐曾對我說過,在亂事過後,等到天后陛下歸天,她也將從此流浪江湖,不再顧問朝廷之事了。嗯,他們二人志同道合,能結為終身伴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他們的歡樂也就是我的歡樂了。」

  婉兒此時心意已決,玄霜曾經為了她而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願為玄霜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兒緩緩起立,淒然笑道:「天后陛下如今也是臥病在床,我要回去看他了。咱們今後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見了,你、你好自保重吧!」

  她將李逸那張古琴移到幾上,調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憐瑤台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寶,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

  一歌既終,淚盈於睫,歇了一歇,琴聲再起,繼續歌道:「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複虞雲羅。」

  錚然聲響,琴弦斷了兩根,婉兒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沒。

  婉兒彈的這兩首歌辭,第一首是悲歎自己命運的不幸,本來以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時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榮華的(碧華映朱寶,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那知一陣無情的風雨,摧殘了正在盛開的花朵,剩下來的便只有無可奈何的惆悵與悲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第二首是羡慕李逸與武玄霜的遠走高飛,四海逍遙,名山偕隱,從此不用憂慮人間的羅網,做一對稱心如意的夫妻(瑤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複虞雲羅。)

  餘音嫋梟,李逸卻暗自淚咽心酸,想道:「婉兒,婉兒,你那裡知道我的心意啊!」

  轉念又想道:「這樣也好,她可以放開我而嫁太子了。」

  李逸之所以要瞞著病情,並由她誤會,為的就是這個原因。他拭幹眼淚,心頭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孫泰守候在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忽見婉兒滿臉都是淚痕,長孫泰吃了一驚,叫道:「婉兒,你怎麼啦?」

  婉兒揮袖說道:「我要走啦,你進去看護他吧。嗯,你今後也不必入宮探望我了。你對我的好處,我會永遠記得的!」

  婉兒走了,長孫泰十幾年來的癡情眷戀,等到的就是這幾句話,長孫泰心頭絞痛,一片茫然,「啊,原來婉兒對李逸是這樣情深!但她為什麼如此傷心?是李逸說了些什麼話令她心碎?」

  長孫泰進入病房,見李逸神色安靜,不似鬧過什麼風波,李逸說道:「泰兄,你精神好像不大好,連日勞累,你也該早點安歇了。我剛才吃了藥,好了許多,你不必掛心。」

  長孫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後,再問他吧。」

  那知過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見好轉,反似越來越沉重了,長孫泰一早起來,便去探望他,只見他已在昏迷的狀態之中,時不時發出模糊的譫語,好像是在呼喚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呼喚婉兒。

  長孫泰大為震驚,想不到他的病情會突然間沉重如斯,他不能離開李逸,只好將個家丁喚來,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趕快去找武玄霜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鼓樂之聲,從街外傳來,那家丁說道:「宮中今天辦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黃門來通知了,說是要所有的大內侍衛,在午時之前,都到宮中報到,聽候調遣,老爺,你自己不去麼?」

  長孫泰怔了一怔,問道:「辦什麼喜事?」

  那家丁道:「聽說太子昨日回來,今日娶西宮娘娘。」

  長孫泰奇道:「娶西宮娘娘?是那一家的,你可知道?」

  那家丁悄聲說道:「聽說就是昨天來過這裡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來這是武則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見婉兒成為她的媳婦。婉兒的正式封號是「昭容」,並非西宮,但因為武則天對她特別看重,迎親時的儀仗禮節,都不過僅次於皇后一等,所以小黃門往各處通報,就把她稱作了「西宮娘娘」。婉兒昨天來見李逸,尚在躊躇,待到見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決,回宮之後,便接受了武則天的封旨,第二天就辦喜事,九城奏樂,內外同歡。

  長孫泰聽了家丁的報告,想起婉兒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傷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宮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這封信去見白大人,並請他代我向總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長孫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為外面的樂聲所驚醒,雙眸半啟,問長孫泰道:「是誰家娶親?鼓樂喧天,想必不是尋常百姓?」

  長孫泰忍著眼淚,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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