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六九


  不久騾車到了前面山腳,李逸將長孫均量背上山,長孫璧默默無言的跟在後面,他們都知道長孫均量這條性命已是弱似遊絲,隨時都可以隨風而逝。李逸的心頭上好像壓了一座大山,感到沉重之極,好幾次避開了長孫璧的眼光,怕答不出她的問話。

  山麓的那座寺院乃是一座多年失修的古廟,廟中有一個鬚眉皆白的主持,和一個燒火的小和尚,老主持為人很好,聽說有人在路上得了急病,前來投宿,立即接納,讓出禪房給他們住宿,並且叫小和尚給他們燒熱湯,招待得很周到。

  長孫璧將老父安頓在禪房中僅有的一張床上,一探他的脈息,比起剛才更微弱了,李逸解開了他被封閉的穴道,試用本身功力助他恢復精神,過了半晌,長孫均量張開了眼睛,低聲喚道:「璧兒,你過來,你替我向殿下叩頭!」

  李逸吃了一驚,不知所措,急忙將長孫璧扶起。

  只聽得長孫均量嘶聲說道:「我如今只剩下了這個女兒,我要將她的終身拜託給你照顧了,殿下,你願意給我挑起這付擔子嗎?」

  這是他第二次將女兒交托給李逸了,這次說得更露骨,更明白,說是托他照顧,實即是要將女兒的終身許配給他。

  李逸心情激動,紛如亂絲,這剎那間,上官婉兒的影子與武玄霜的影子相繼出現,婉兒是和他性情最相近的人,武玄霜則是他心底最佩服的人,這兩個人都對他有一片深情,滿懷期待,然而又有許多恩怨糾纏,縱有並州利剪,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李逸本來打算從此飄泊江湖,孤零終老,心如槁木,意似寒灰,再也不沾情惹愛的了,然而他做夢也料想不到,長孫均量竟然在臨死之前,要把女兒鄭重的交托給他!

  長孫璧對他的一片深情,不在婉兒與武玄霜之下,而最令他為難的,則是怎忍拂逆一個臨死的老人的囑託,這個老人救了他的性命,為了他犧牲了自己唯一的愛兒,而且這個老人又是畢生效忠于他李姓皇朝的大忠臣!

  李逸的心好像給利刃劃過,割得片片碎了,這婚事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長孫均量在看著他,長孫璧轉頭過一邊,但李逸發現她那含羞帶愧,而又深情脈脈的眼光也正在偷看著他,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在病榻之前跪倒,叩了三個響頭,低聲說道:「老伯不嫌棄的話.我願意,願意做你的兒子,對待璧妹,就像親生妹妹一般。」

  長孫均量搖搖頭,眼光中充滿失望,臨終者絕望,最是令人心碎,李逸忍受不著他那絕望的眼光,「難道我就忍心令他死不瞑目嗎?」

  暫態間心意已決,不待長孫均量開聲,接續說道:「我要將璧妹當作妹妹,若她不嫌棄我的話,我更願她肯做我的愛妻。」

  長孫均量雙眼一張,道:「璧兒,你怎麼樣?」

  長孫璧默然不語,淚痕滿面,半晌說道:「我聽憑爹爹。」

  長孫均量道:「好,那我就將璧兒交給你了。她脾氣不好,你多多包涵。」

  李逸再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喚了一聲:「岳父!」

  長孫均量現出一絲笑意,雙眼徐徐闔上。長孫璧哭道:「爹爹!」

  上來將他抱著,只聽得長孫均量低聲說道:「你們不要恨婉兒,你們要相互扶持,白頭偕老。」

  這是他最後的兩句遺言了,從他前一句遺言,可見他對上官婉兒的愛,至少也和他對待兒女一樣;從後一句遺言,可見他對這頭婚事還有憂疑。李逸伏到他的胸前,含淚說道:「岳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待璧妹。」

  說完了這一句話,長孫均量雙眼全闔,面帶笑容,雙腳一伸,氣息斷絕。長孫璧放聲大哭,緊緊握著李逸雙手。

  過了半晌,長孫璧抽噎說道:「我爹爹的後事,都要倚靠你料理了。你對我爹爹的好意,我一生都會感激。」

  李逸道:「這是那裡話來,咱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你說這樣的話,將我當作什麼人呢?」

  長孫璧低聲說道:「李逸哥哥,你不要瞞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為了我爹爹去得安心,這才違背了你自己的心願,要我作你妻子的。李逸哥哥,你放心吧,我不會將這件事情當真的。但求你把我爹爹的遺體掩埋,從今之後,我就不會再拖累你了。」

  李逸握著她的雙手,但覺她的手心熾熱,脈象不寧,雙頰火紅,病容顯露,李逸心情激動,深深覺得對不起她,不由自已的將她摟入懷中,說道:「璧妹,你切莫胡思亂想,今生今世,咱們已是同命相依,縱是地覆天翻,咱們也不會分開的了。你要自己保重,不可令岳父在九泉之下,還要為你我擔心。」

  這幾句話乃是出於他的至誠,長孫璧以袖拭淚,歎了口氣,不再說了。

  廟中的老主持古道熱腸,聽說客人病死,進來慰問,幫忙李逸收殮,並差遣那個燒火和尚,到附近的小鎮去買棺材。並且自願替長孫均量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老主持臨走時問起死者的姓名,準備做法事的時候給他念「往生咒」,李逸方自躊躇,長孫璧已先說了。李逸一想,這老和尚相貌慈祥,而且他也未必知道長孫均量是什麼人,既已說出,也就算了。

  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長孫均量的遺體未曾收殮,長孫璧就病起來,那老和尚將自己做功課的、寺中唯一的一間靜室,也讓了出來,給病人居住。李逸感激得很,簽了一百兩銀子的「香油」,老主持恐怕他們在旅途中不夠用,不肯收受,迫得李逸說出身上還有餘錢,他才肯收下。

  小鎮離山腳不過十多裡路,那燒火和尚直到傍晚時分才把棺材搬回寺中,李逸收殮完畢,最後瞻仰了一下遺容,把棺蓋慢慢蓋上,心中悲痛無限,想起她們兩父女的生死恩情,自己也只有死心塌地的愛護長孫璧才能夠報答了。

  李逸回轉靜室,長孫璧還在昏昏迷迷,不斷的發出囈語,叫了兩聲「爹爹」,跟著又叫李逸的名字。李逸坐在她的身邊,低聲說道:「璧妹,我就在你的身邊,你放心吧。」

  長孫璧道:「是誰來了?」

  李逸道:「是我啊!」

  房外忽然也有人接聲應道:「是我啊!」

  李逸怔了一怔,只見那個燒火和尚,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茶,揭簾走入。原來李逸全心全意放在長孫璧身上,反而是長孫璧先聽到那小和尚的腳步聲。

  那小和尚端著茶碗說道:「這是培元健脾的香草甘露茶,病人喝了可以寧神靜氣,好人喝了可以增長精神,兩位貴客光臨小寺,咱們什麼都沒有招待,很是過意不去。師父說請你們先喝了這碗甘露茶,明兒趕早再請一位大夫給這位姑娘看病。」

  李逸覺得這個小和尚有點油嘴滑舌,和老和尚的樸直不大相同,但以為這是性情使然,卻也不以為意,當下說道:「多謝兩位師傅盛情,在下感激得很。」

  正想伸手接那碗藥茶,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老和尚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劈頭罵道:「孽畜,你在這裡幹什麼?」

  長袖一拂,噹啷一聲,茶碗墜地,裂為四片。那小和尚大叫一聲,忽地一招「陸地行舟」,雙掌平出,向那老和尚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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