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李逸好似做了一場惡夢,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從夢中醒來,眼睛還未睜開,便覺得縷縷幽香,沁人脾腑,耳邊聽得「得得」的蹄聲,好像是躺在車上,又好像是躺在那位小姐的繡房中,靠著厚厚的錦褥,舒適極了。李逸大為奇怪,用力睜開眼皮,首先接觸眼簾是一張俏麗的臉孔,是一對明如秋水的眼睛,那張臉孔貼得很近,那對眼睛也正在注視著自己。

  李逸定了定神,看清楚了,不禁駭然驚呼,失聲叫道:「你,你,你!」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不用害怕,你這條小命,算是拾回來啦!」李逸想坐起來,但覺百骸欲裂,身子完全不聽支使,手腳竟似是僵硬了。那少女又笑道:「你還未認識我嗎?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我名叫武玄霜。」

  李逸想起了和惡行者與毒觀音的激戰,想起了自己的受傷,道:「原來是你救了我麼?」武玄霜未曾回答,車前面有一個女孩子回過頭來,噗嗤一笑,道:「不是我們小姐救了你,你還有命麼?你真是把我們嚇死了,昏睡了三天兩夜,都還未醒!」李逸惶恐之極,道:「你,你為什麼救我?」武玄霜笑而不答,那小丫環道:「你這個人怎麼老是把人當成殺父之仇似的?一醒來就是這麼狠狠的盯著人家。連多謝也不說一聲?你知不知道,我們小姐為了救你,不知費了多大心力,連毒血也給你吮了出來了。」武玄霜嗔道:「明珠,不要多話!」

  這剎那間,慚愧、感激、難過——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糾結李逸心頭,李逸幽幽的嘆了口氣,問道:「如今我已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待將我怎生處置?」

  武玄霜笑道:「我帶你到長安去看禾田黍地啊!」李逸雙眼圓睜,忽而又嘆了口氣,怒容盡斂,淡淡說道:「那也由得你,反正我已死了一次,這條性命只當拾回,也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了。死在武則天手裏,總比死在惡行者與毒觀音手裏,要值得些。」他只道武玄霜要將他拿去獻給武則天,始而憤怒,繼而一想,這樣死了更好,不用領她的情,因之也就處之泰然。

  那知這樣心情激動,胸口立即劇痛如割,雖然咬實牙根,仍禁不住呻吟出聲。武玄霜微微一笑,將手掌貼在他的胸口,來回揉搓,李逸但覺一股熱氣,從丹田升上,十分受用,知道她正以上乘內功的推拿手法,幫助自己體內氣血的運行。李逸蹙眉說道:「你何必這樣費神,讓我死了不是更好麼?」武玄霜笑道:「我知道你想說的話,你心中定是在想:為什麼要這樣狠毒,將我救活了再送給我的仇人,讓我受辱而死?原來你竟是這樣的恨我!」李逸閉目不言,他心中確是如此想法,但又隱隱感到武玄霜的溫柔不似假情假意,不由得一片迷茫,猜不透她到底要將自己怎樣安排。

  但聽得那小丫環又是「噗嗤」一笑,回頭說道:「我們的小姐在這三天兩夜之中,未曾瞌過片刻,耗損功力,給你化毒療傷,你卻死呀活呀的埋怨她!你可知道惡行者的碎骨錢鏢與毒觀音的透穴神針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我們小姐費盡功力,最多也只能保你不死,你這身武功算是廢了。」武玄霜瞪眼道:「明珠,你不要嚇他!」那小丫環道:「我不給他說個明白,只怕他在今後七天之內,都要在心中埋怨你呢!」李逸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武功還能否保持,那更是根本不放在心內,可是他心中卻在奇怪:為什麼這小丫環只說在今後七天之內呢?她又怎知道自己在七天之後就不會埋怨她的小姐?

  只聽得那小丫環又緩緩說道:「可是我們的小姐委實愛惜於你,她不但要救你的性命,還要保住你的武功。為此她想盡辦法,將你安頓車中,鋪上厚厚的錦褥,讓你舒舒服服的躺著,免受顛簸之苦,然後趕在這七天之內,將你送到邛崍山,請一位高手給你治療。你當她當真要將你送給天后陛下麼?」頓了一頓,又笑一笑道:「其實即使將你送給天后,天后陛下也斷斷不會害你,不過那些御醫們只怕沒法醫你罷了。」

  李逸這才知道武玄霜的苦心,心中無限感激。可是他聽到那小丫環後面的幾句話,又驀然警覺,不論如何,這個救了自己的武玄霜,終是武則天的人。頓時間恩仇惘惘,不知道是感激她還是埋怨她!

  武玄霜道:「馬大叔,請你停一停車,將那壺參湯給我。」駕車的應了一聲,將馬勒住,回過頭來,李逸但覺這人面貌好熟,想了一想,記起來了,他和上官婉兒以前在赴巴州的路上,曾遇到一個農夫,其時上官婉兒正被一個軍官追捕,是這個農夫將那個軍官趕跑,暗中解了上官婉兒之困。李逸好生詫異,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卻來給她駕車。」再想起連武玄霜的丫環也敢大鬧英雄大會,對武玄霜的來歷,更覺得神秘莫測了。

  那小丫環笑道:「咦,你呆呆的瞪著馬大叔做什麼?」李逸道:「不敢請問大叔姓名?」那駕車的道:「我叫馬元通。」李逸道聲「多謝。」馬元通道:「你多謝我做什麼?你該多謝小姐。」武玄霜微微笑道:「他是多謝你那天救了婉兒啊。李公子,你也該多謝明珠呢,要不是她,昨晚在峨嵋金頂,你的朋友只怕難以逃脫雄巨鼎巨靈之掌了。」

  李逸又是心頭一蕩,不禁問道:「婉兒呢?你們將她怎麼樣了?」武玄霜笑道:「你放心,我們沒有傷著她半絲毫髮,你當真以為我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麼?」李逸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想——」武玄霜道:「你想知道她的下落麼?」李逸微微頷首,武玄霜道:「她沒有告訴我,不過我卻猜到幾分,她是去行刺天后去了!」李逸吃了一驚,問道:「你怎知道?」武玄霜道:「她以前曾在我的家中告訴我的,她還央求我幫助她行刺她呢。」說罷抿嘴低笑。

  李逸又是驚駭又是擔心,但覺周身骨骼又是隱隱作痛。武玄霜笑道:「我雖然只見過婉兒一面,卻已深知她的性情。她若然見了天后,定是如魚得水,只怕她擔憂的倒是你啊!」李逸怒道:「婉兒身負國恨家仇,難道還會靦顏事敵麼?」一生氣痛得更厲害了。武玄霜道:「好吧,未來之事,咱們不必猜測,你且喝口參湯。」李逸欲待不喝,他身體不能轉動,被武玄霜一捏下巴,嘴巴不由自主的張開,武玄霜將滿壺參湯都灌給他飲了,飲完之後,睡意大濃,原來是武玄霜怕他思慮勞神,在參湯中滲有調神安息的藥末,李逸不久就熟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武玄霜既不和他談武則天,也不提起上官婉兒,只是和他談論琴棋詩書,劍術拳經,李逸頗為驚詫她的博聞強記,心中亦自有感於她的溫柔調護,對她漸有好感,談得甚是投機。如是者過了三日,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武玄霜都以上乘內功,助他培神固本,去毒療傷。

  這一日李逸已經能夠坐起來了,他數日不見陽光,忍不住揭開車簾,觀看外面的景色,忽見兩騎快馬,迎面而來,坐在馬上的是一對青年男女,那男的先到,截住騾車大喝道:「車上藏的是什麼人,給我停下!」

  馬元通道:「上差屬那個衙門?可有海捕文書,捕牌令箭?」那粗豪少年怒道:「你的眼睛瞎了,我乃大唐百姓,豈是官府奴才?」武玄霜對李逸微笑道:「原來是兩個救駕的來了。」李逸起初以為是那路參加英雄大會而來遲的人,望去卻不認識,甚為納罕。

  馬元通道:「既然都是百姓,你為何攔阻我的騾車?」那粗豪少年道:「你車中藏著的可不是百姓!」馬元通道:「你管我藏的什麼?我不犯法,你管不著!」他無暇糾纏,唰的一鞭催車趕路,那少年喝道:「我偏要管!」倏的翻身下馬,雙臂一振,那兩匹拉車的健壯毛騾前蹄屈下,大車竟然不能移動半步。

  那小丫環抿嘴笑道:「果然有幾斤蠻力,只是這一點本領,我還不屑伸手呢!馬大叔你將他打發了吧!」馬元通揮動馬鞭,一鞭打去,冷冷笑道:「尊駕憑著這點本領,居然就敢在白日青天,做攔路搶劫的勾當了麼?」

  這一鞭橫掃三路,疾似雷霆,然而卻沒有打著那個少年,只見他一個錯步閃身,已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利劍,左手來勾馬元通的手腕,要把他硬拉下騾車,右手利劍則揮向他的頸項。馬元通大怒,霍地一個「鳳點頭」手掌一翻,「蓬」的一聲將那少年震退三步,飛身跳下,揚鞭喝道:「好呀,咱們就好好的比劃一場!」

  那少年更不打話,劍起處,一招「雲麾三舞」,上刺咽喉,中掛兩臂,下削膝蓋,也是一招三式,連攻馬元通的上中下三路,好像是為了報復馬元通剛才橫掃三路那一鞭似的。馬元通那條馬鞭纏以金絲,長達丈許,嘩啦啦抖得畢直,一個「盤龍繞步」,驀然間反手一鞭,刷得呼呼風響,那少年劍走連環,不待招數用老,身子旋風般的隨著鞭梢直轉出去,那鞭離他幾寸,亦是沒有打著!只見他劍訣一領,立即走偏鋒斜上,還了一招「白蛇吐信」,劍尖順著鞭梢而下,逕削馬元通的手指。

  馬元通那能容他得逞,身形一翻,倒縱出八尺開外,使出「迴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鞭聲疾響,捲起了一團塵霧,鞭長劍短,大佔便宜,可是那少年膽大非常,一個塌身,讓那條長鞭在他背上滴溜溜的捲過,趁著馬元通的軟鞭未曾收回之際,居然用掌背微托鞭身,劍鋒反展,立刻又沿著長鞭斜削進去,兩人以攻對攻,長鞭短劍,各有擅場,竟自打了個難分難解。

  李逸斜倚靠墊,從車簾開縫外望出去,忽地心頭微凜:這劍法好熟,好像以前見誰使過似的,正在思索,忽聽得武玄霜吩咐那小丫環道:「明珠,你下去將他們分開,問問這兩個人,問他們與長孫均量是怎麼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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