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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第四十一回 路轉峰回消戾氣 水流雲散悟禪機

  唐經天道:「優曇法師,我想向你請教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優曇法師道:「啊,原來居士正在修習止觀坐禪麼?」他聽唐經天說出「止觀」二字,不覺心中微有愧意,想道:「武功我是比個過他了,佛法的奧義,恐怕我也不如他參悟得那麼透徹,莫非他是藉此點醒我麼?」

  唐經天道:「嘗聞法門雖多,論其急要,不出止觀二法。內子生前,曾經力我講過此一上乘佛法。可惜我領悟個深,此次閉關練功,仍是常被心魔所擾。經雲:『若人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又雲:『須將一把鐵掃帚,掃除自心之煩惱。掃得乾乾淨淨,方名自淨其意。當識鐵掃帚者何,止觀是也。』法師是有道高僧,難得萬里遠來,請賜我一把鐵掃帚。」

  優曇法師面上一紅,說道:「不敢,這把鐵掃帚恐怕還得居士賜給我呢。」

  唐經天道:「法師太客氣了。我雖然曾得令師龍葉上人間接傳經,怎比得上法師親炙。」原來唐經天的妻子冰川天女,生前曾以尼泊爾公主的身份,護法有功,得到當時的那爛陀寺主持龍葉上人賜以貝葉經文的。

  奢羅法師聽得半懂不懂,笑道:「你們莫談佛經了,一談佛經,我就頭痛。唐掌門,你的意思是要和我的師兄比比坐禪吧?你就趕快比吧!師兄,你也莫推辭了,我不耐煩坐禪,你是有這份耐心的。這與唐掌門比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優曇法師瞪他一眼,說道:「你懂什麼?」奢羅法師笑道:「我是不懂,所以只能由你和他比啊!」心裡暗暗歡喜:「比武功師兄未必能勝,比坐禪料想唐經天比不過他!」

  孟華心裡卻是煩惱,冷冰兒、羅曼娜、桑達兒三人正在等他,唐夫人也未曾找著,不知她生死如何?唐經天要是和對方比武功的話,那還好些,如今比什麼「止觀坐禪」,那可就不知要比到什麼時候了。

  只見唐經天和優曇法師已盤膝坐在地上,距離在三丈開外,各自垂首閉目。奢羅法師仔細察視,知道唐經天並無暗運內功,他們二人的的確確是在比試坐禪。本來他還有一些顧慮,此際更是放下了心上的石頭了。

  不過,看了一會,他可又不耐煩起來了。忽地坐到孟華身邊,輕聲說道:「老弟,他們坐禪,這有什麼好看,你願意和我談談武學嗎?我有一事未明,想向你請教。你若向我請教,我也決不藏私。」

  孟華知他本性純樸,不知不覺,對他倒是有了好感,說道:「法師,剛才我對你的態度頗為狂妄,你莫見怪。要問什麼儘管問好了。」

  看羅法師面上一紅說道:「其實我更狂妄,說老實話,以你現在的本領雖然未必勝得過我,但你的武學造詣,卻是未必在我之下了。我曾經強逼你做我的弟子,你要是還在生氣的話,先罵我一頓吧。要不然,由我先叫你一聲師傅,當作是向你賠罪也行。」

  孟華不覺笑了起來,說道:「相罵無好口,還提它幹嗎。說老實話,談到武學,我是應該向你請教的。」

  奢羅說道:「好,咱們大家都莫客氣,就算是彼此切磋吧。我有一事不明,先向你請教。」孟華道:「何事?」奢羅法師道:「那天我和你交手,你還不能克制我的金缽的。剛才你和我的弟子交手,他的金缽嵌有磁石,你也能夠輕易擊敗他。我看得出你的內功造詣比那天又高許多了。別來不過半月,你說能精進如斯,可是另有名師指點?」

  孟華說道:「名師沒有。我不過重溫一遍我以前學過的玄功要訣,覺得似乎和貴派的武學頗有相通之處,因而自行參悟而已。」

  奢羅問道:「玄功要訣是那位大師的著作?」

  孟華說道:「那是敝國三百年前一位名叫張丹楓的武學大師留下的秘笈。」

  奢羅心癢難熬,說道:「貴國張大俠的聲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只恨遲生幾百年,不能向他請教。你既然學過他的玄功要訣,可肯給我說一說其中奧義?當然我不能占你便宜,我可以家師所得的內功心法和你印證。」

  孟華心想:「中華天竺的武學交流可說是源遠流長,少林派是武學正宗,溯本追源,也是天竺來華的達摩祖師傳下來的。我拿玄功要訣與那爛陀寺的內功心法印證,張大俠地下有知,想必也不會責怪我的。」

  他和奢羅都是在武學上已經很有造詣的人,彼此印證武學,雖然談的都是奧義,卻也不難領悟。奢羅聽得如醉如癡,他的師兄正在和唐經天比試坐禪,他也完全不理會了。孟華本是心中有事的,但唐經天尚在坐禪,急也沒有。不知不覺,漸漸也被奢羅所說的武學奧義吸引,心不旁騖。

  在談論武學的奧義,正在坐禪的優曇法師卻在想到止觀坐禪的精義。不過他的心頭卻是反而不能如他師弟的平靜了。

  優曇法師想到「止觀」精義,不覺心中漸生愧悔之意。

  何謂止觀?簡單的說,「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人的心裡,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形成的「結」,天臺宗歸納為見思結、塵沙結、無名結。眾生被煩惱所結縛,所以終日昏昏糊糊,擾亂不休。以「止」之功夫,能伏結惑,然僅能「伏」,而不能「斷」。猶如以石壁草,故雲「止」只是「伏結」的初步功夫;「觀」即正觀慧照,用智慧來觀照,欲斷除心中之煩惱,須觀慧以斷除之。如以利刀斬草除根,永不再生。故「觀」者,乃斷惑證真之正要,最初入手,非伏煩惱不可。煩惱伏,則「斷」之易也。是知「非止不足以伏結」,「非觀不足以斷惑」。故經雲:「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藉。」

  優曇法師的武學造詣是天竺第一人,佛學的造詣則或許還不能算是「得道」的高僧,但也有慧根,否則他如何能繼承龍葉上人作那爛陀寺的主持?此時靈台清淨,智慧頓生,那裡還有與唐經天爭勝之意。

  他初時來意,本是要和唐經天印證武功,印證武功事屬尋常,但卻不免多少有點爭強好勝之心,想到中華武學有一派就是源自天竺,他此來與唐經天論證武學,說不定可以和達摩祖師後先輝映。內心深處,所想的其實不是來「切磋」,而是來「佈施」了。

  但此時他心境漸趨空明,卻是想道:「唐經天剛才所引的經文說得好:若人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何謂自淨其意,吾第眾生,凡一舉一動,所作所為,念念起於執著。如一佈施,即謂我為能施,彼為所施,中為所施之物。三輪之體未空,憎愛之心難忘。思量分別,是非憎愛,即見思煩惱。我連見思結都未能破,做什麼出家人?」

  他聽到孟華和他的師弟談論,其中奧義有許多是他都未曾思索過的。不覺又再想道:「爭強好勝,就是妄動無明。這少年也許從未讀過佛經,但心胸的寬廣,卻是勝於我了。我身為那爛陀寺的主持,難道可以不如他嗎?」

  孟華扼要講述玄功要決,不知不覺已講完了。抬頭一看,日見西斜。不覺心裡吃了一驚:「冷冰兒、羅曼娜她們一定等得不耐煩了。唐夫人也不知找到沒有?他們卻不知還要比到幾時?」心念未已,忽聽得唐經天和優曇法師同時哈哈大笑,同時站起身來。

  優曇法師朗聲吟道:「日裡看山西來意。」

  唐經天應聲答道:「不起一念須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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