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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此時他已經走到原來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地方,心裡應道:「還是先見了碧漪再說吧。」

  金碧漪那張輕紗帳還是掛在樹上,覆蓋下麵的石台,但系在樹旁的馬匹坐騎卻只剩下一匹。

  楊華心頭「蔔通」一跳,叫道:「金兄,金兄!」山風吹過,紗帳輕揚,卻是無人回答!

  楊華顧不得被金碧漪責怪,一縱身上石台,忙即揭開紗帳,裡面空蕩蕩的那裡還有一個人影!

  金碧漪曾告訴他,這紗帳柔若無物,折起來不過盈握,乃是天山特產的天繭絲織成的。這樣的寶物,金碧漪竟然沒有將它收起,可知他跑得甚匆忙,來不及收拾了。

  「奇怪,他在害怕什麼?要跑,為什麼也不和我打個招呼?」心念未己,忽覺微風颯然,楊華回頭一看,只見石臺上已經多了一個人,約莫二十來歲年紀,劍眉虎目,英氣逼人。這個人滿面怒容地瞪視楊華。

  楊華莫名其妙,連忙施了一禮,說道:「多謝兄台趕走那三個鷹爪孫……」剛說得一句話,那人已是怒氣衝衝地向他喝問:「你是何人?」

  楊華好像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心裡想道:「我這樣客氣對他,怎的他卻如此之沒禮貌!」答道:「小弟楊華,木易楊,中華的華,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哼了一聲,說道:「哦,你叫楊華?」似乎是因「楊華」這個名字對他太過陌生,因而感到有點奇怪。但卻不和楊華通名道姓,跟著就問楊華:「金碧漪是不是和你一起的?」楊華說道:「不錯。你和他也是相熟的嗎?那麼咱們可是自家人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自家人」三字,聽得那人甚感刺耳,不覺又是哼了一聲,道:「他呢?」

  楊華說道:「剛才他還在這裡睡覺,但如今我卻不知他是到那裡去了。」

  那人怒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但他是不敢見我,躲起來啦,哼,好不要臉!」

  楊華忍不住氣,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他什麼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怕你而躲開的。不過,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這樣隨便侮辱我的朋友!」

  那人罵道:「我還要罵你呢,你們兩人都不要臉!」

  楊華怒道:「我有什麼不要臉了?你怎能胡亂罵人!你不說個清楚,我、我……」那人喝道:「說出來汙我的口,我只問你,你要怎樣?」

  楊華剛才連說兩個「我」字,其實還沒想好要怎麼樣的,心想:「不知他對我有什麼誤會,但他替我趕走那三個鷹爪,想必不是壞人。」說道:「我也不要你怎樣,但你不該胡亂罵,你道個歉吧!」要知楊華還是一個不大通曉世故的大孩子,在他以為,只要對方道一個歉,對方應該容易做到。大家把話說清楚了,還是可以交朋友的。

  那知那人越發大怒,唰的便即拔劍出鞘,喝道:「你這個輕薄無行的小子,居然還敢要我道歉?趕快拔劍吧!」

  楊華無端端受他臭駡,怒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麼知道我是輕薄無行?」

  那人斥道:「我不和你多說,趕快拔劍!」

  楊華說道:「拔劍作什?」

  那人喝道:「我要教訓教訓你這小子!」

  楊華眉頭一皺,說道:「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要和你……」話猶未了,只聽嗤嗤聲響,那是長劍刺出的破空之聲,對方的劍尖業已指到他的面門。劍勢淩厲之極,楊華想不到他出手如此之快,百忙中已是無法閃避,只好拔劍招架。

  那人劍鋒一偏,待到楊華出劍,這才倏地反圈回來,雙劍相交,當的一聲,濺起火花,兩人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

  楊華不覺怔了一怔,要知他剛才拔劍招架,其實已是慢了半分。假如那人逕自便刺過來,根本不待他長劍出鞘,就可刺瞎他的眼睛。但他卻把劍鋒一偏,這才正式接招,用意顯然是在逼楊華和他比劍,並非攻他不備。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剛剛剛連環三劍,又攻過來。喝道:「咱們好好比劃比劃!」楊華劍已出鞘,這人可是不再劍下留情了。

  楊華連退三步,退一步化解敵人一分攻勢,連退三步之後,好不容易穩住陣腳,和那人扳成平手。那人攻勢兀未少休,劍法展開,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逼得楊華全神招架,無法向他解釋「誤會」。楊華也還未曾弄得清楚,對方的誤會,究竟是在甚麼地方。

  鬥了數十招,楊華心頭大駭,暗自想道:「這人除了功力不如繆長風之外,劍法的高明,似乎還在繆長風之上。」楊華自從出道以來,在劍法上可說是從未碰過敵手,那次雖然輸給繆長風,也不是劍法上輸的。但這次碰上了這個少年,可是當真在劍法上也足以和他匹敵了。

  楊華給他占了先取攻勢之利,鬥了數十招,方始漸漸奪回先手,稍微多占半分攻勢,那人哼了一聲,說道:「可惜,可惜!」楊華道:「可惜什麼?」那人說道:「你這小子劍法倒還不錯,可惜就是輕薄無行!」

  楊華接連兩次給他斥為「輕薄無行」,禁不住心頭火起,怒喝道:「你講不講理?你說說看,我到底怎樣──」「輕薄無行」四字還未曾說出口來,那人已是驀地欺身直進,長劍一招「刺破青天」,指到他的胸膛!

  楊華一個移形換位,連使兩招奇詭之極的劍法,方能抵擋對方一招。那人口中說話,劍勢絲毫不緩。楊華在他狂風暴雨般的急攻之下,竟然不能分神說話,顯然已是相形見絀。

  楊華驀然一省,心裡想道:「只怕我必須把他當作敵人,方能招架得了!」當下摒除雜念,眼睛只是注視著對方的劍尖,見招化招,見式化式。

  這少年的劍法大開大闔,好像用兵一樣,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絕不行險僥倖。可是從「平淡」之中卻是具見功夫。楊華和他鬥了一百多招,竟是找不出他的破綻。

  楊華暗暗佩服,心裡想道:「武學中的最高境界是返璞歸真,舉重若輕,以拙勝巧,此人劍術,雖然未達到爐火純青,但走的卻正是這個路子。上乘劍術的『重、拙、大』三字,看來他是要比我領會得多。」忽地想起金碧漪和他談論劍術之時,對「重、拙、大」三字訣曾經加以詳細的解釋,令自己得益不少。此時留心觀察這人的劍法和金碧漪的解釋若合符節,不禁心中一動隱隱感覺得到,此人的武學和金碧漪正是同出一源,雖然金碧漪並不用劍。

  楊華心神略分,那人平劍一挑,一招「李廣射石」,登時把楊華的衣袖戳破。要不是楊華快劍遊鬥,一合即分,一沾即退,對方這一招就能刺破他的虎口。

  那人碰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殺得大為性起,哼了一聲,說道:「看你還能抵擋幾招?」劍光霍霍,劍氣縱橫,登時把楊華整個身形,籠罩在他的劍勢之下。

  楊華連忙凝神應付,鬥到緊處,不知不覺進入了「敵我兩忘」的境界。眼中所見,唯有對方的劍尖。

  劍術的最高境界雖說拙可勝巧,但在未曾達到這個境界的旗鼓相當的對手來說,一奇一正,卻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何況楊華也並非不懂那三字真言,不過在這方面的造詣不如那人之深罷了。

  但楊華已得無名劍法的精髓,隨機應變的本領可又比對手高得多了。無名劍法不拘一格,順敵勢而應招,看似毫無章法可尋,其實卻是有它的獨創的章法。鬥到百招開外,楊華亂意揮灑,或攻或守,都是妙到毫巔。

  楊華驀地省起「以我為主,與其為客犯主,不如以主迎客」的訣竅,當下把孟家的快刀刀法,化為快劍疾攻,注重的仍然只是劍意,亂意揮灑,快如閃電。找不到對方的破綻,他就自己給對方「製造」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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