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牧野流星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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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的目光給一樣事物吸引,那是放在石台上的一本書。昨晚二師傅和三師傅就是把酒罈放在這個石台上喝酒的。酒罈在石台底下碎成片片,石台上卻多了一本書。他拿起來一看,正是丹丘生所寫的崆峒派武學精義,丹丘生臨死之前,說要傳給他的。 怪事接連發現,楊華心裏又有了一線希望:「三師傅倘若被人所害,那個人又怎會把這本書留下來給我?這件怪事終須有水落石出之時。」再想:「但願兩位師傅還在人間,但不管他們是生是死,我總不能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辜負了他們以絕技相傳的苦心!」 有了希望,悲痛稍減些,楊華檢查身上的東西,段仇世給他的那本「孟家刀法」,也還是在他的身上,並沒遺失。 隨後兩天,楊華搜遍整個石林,什麼人也沒有發現。石林倘若沒有熟悉地理的人做嚮導,那是不容易進來的。楊華自思:仇家之中,最熟悉石林地理的是陽繼孟,這魔頭縱然僥倖未死,最少也得養傷幾年。又即使有別的仇家能夠闖入石林,他打不過也可仗著熟悉石林的地形躲避。於是便放心在石林住下,遵守兩位師傅的「遺囑」,苦練武功。 丹丘生積下的餘糧足夠他一年食用,在石林裏還可以捕魚獵獸,日子完全可以過得和從前一樣。 楊華先練孟家刀法,打開了那本書,唯讀了兩頁,卻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第一章是「總綱」,開頭寫的是:「快刀要義,以我為主。以『嫩』輔『老』,以『急』輔『遲』。以靜制動,以客犯主,此為變格,亦須熟悉。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要旨仍在一個『快』字。但主客易勢,動靜得宜,必須審情度勢,不可默守成規。」 楊華武學已有根底,讀來並不難懂。不過什麼「嫩」「老」「遲」「急」等等術語,卻是不懂。 好在第二頁就是對上面這段話的注解,紙質不同,墨色也比前一頁「新」得多,看來乃是後人添注的。奇怪的是:寫上注解的那個人的書法,楊華竟是似曾相識! 最初楊華尚未注意,只是津津有味讀那注解,懂得了「嫩」是以刀尖接觸對手的兵器,「老」是以刀柄砸磕;刀柄磕托稍慢為「遲」,刀尖先迎為「急」。 注解不單解釋「術語」,還有注解者本人的心得,如:「嫩須輕靈,老須用勁。急防躁進,遲防生變。主客易勢,當在敵方攻勢最急之時出其不意行之。」等等。注解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比正文還多。 楊華茅塞頓開,大為歡喜,心裏想道:「這些刀法上的精義,用在劍法上大概也是可以的。看來上乘的武學似乎都是殊途同歸。」忽地心念一動,不覺咦了一聲,想道:「這人的筆跡,我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孟家刀法」每一頁的後面,都插有紙質不同的另一頁寫上添注。楊華起了疑心,不先練那刀法,先把每一頁的書法仔細察視。越看越覺得熟悉,但卻想不起來。 他在劍池旁邊低首沉思,「這是孟家刀法,添加注解的人最可能的當是孟元超了。孟元超我見也沒有見過,焉能熟悉他的筆跡?」 池中出現他的影子,楊華忽地想起小時候母親和他在北戴河上泛舟的情景。不禁心痛如絞,想道:「爹爹對我雖然也好,總是不及媽媽的好。她不但自小教我武功,讀書寫字,也都是她一手教的。唉,想不到我和她已是永無見面之期了。我必須聽二師傅的吩咐,練好武功,為她報仇,管它這些字是誰所寫,我還是先練好刀法吧。將來見了孟元超再問他也還不遲。」 他本來決定不去思索那是誰的筆跡了,但當他想起母親教他寫字之時,突然間心念一動,恍然大悟,跳起來叫道:「這是媽的筆跡!」 但他想了起來之後,卻是不由得更奇怪了:「媽怎會懂得孟家刀法?要說她是給孟家的人抄的吧,難道她認識孟元超?孟元超又怎會那樣相信她,把家傳的刀法給她看,還請她代抄自己所領悟的武學精義呢?」他把孟家刀法翻來覆去的仔細看幾遍,注解文字的筆跡確實是她母親的。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楊華沒有看錯,那些注解的文字確實是雲紫蘿替孟元超抄的。那時他們正是一對少年情侶。 楊華滿腹疑團,隱隱感覺到母親和孟家定有淵源,當然他還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孟元超的兒子。 最後楊華想道:「反正我是要去找孟元超的,見了它自然知道其中原故。何必現在去想這想不通的事。」 楊華自小得名師指點,資質又極聰穎,苦練孟家刀法,不到半年,便已純熟。比段仇世估計的所需的一年時間少了一半。 跟著再練丹丘生傳給他的崆峒派武學精義,這是他的本門學問,上手更快。不過對深奧的武功,當然還是不能一學就會。練完這本秘笈,不知不覺已是過了將近一年了。 在苦練本領、琢磨上乘武學的這一年當中,最令他困惑的是,怎樣才能將兩種上乘的武學融會貫通? 他已經領悟到孟家的刀法可以用到崆峒派的劍法上來,但這兩門的武學卻是有獨特之處,例如孟家快刀以快為主,崆峒劍法則以閒雅舒展為主,路數不同,招法大異,甚至有相反的。怎樣才能相反相成,合而為一呢?楊華畢竟火候未到,可是難於自己揣摩出來的。 但雖然如此,在這一年過後,他的武功已是突飛猛進,遠非從前可比了。 還差七日未滿一年,他準備滿了一年,便即離開石林。他在石林住了幾年,一旦就要離開,自是不免對這名山勝地,頗有戀戀不捨的感情。於是在這七天當中,他拋下武功,到處遊玩。 這一日他在劍池洗了個澡,遊興正濃。在劍池上來之後,抬頭看那劍峰,「劍峰」二字,相傳是明代的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所書,鐵劃銀鉤,寫得十分有力。 楊華看得心神如醉,似乎張丹楓的書法也有可以和劍法共通之處,忽發奇想,要跑上劍峰摸一摸張丹楓的書法。還想看一看是不是可以把它拓下來。 劍峰峭立如筆,字刻在一塊平滑如鏡的巖石上,下面絕無可以立足之處,也不知張丹楓當年是怎樣寫上去的。 這樣險峭的劍峰,猿猴也難爬上。但已是難不到武功突飛猛進的楊華。他以壁虎遊牆的上乘輕功爬到那塊巖石下面,把準備好的一條繩子縛在劍柄,寶劍插入巖石,繩子的一端縛在腰間,身子懸空,摸張丹楓所題的「劍峰」筆劃,默想其中可以和劍法共通之處。 「峰」字最後一筆像一柄利刃似的直拖下來,但中間卻有個小小的缺口,筆勢不能連續,楊華覺得有點奇怪:「張丹楓寫這個字為何不作興一氣呵成呢?」 楊華把眼睛貼近缺口往裏張,只見黑黝黝的竟是一個不知有多深的山洞。好奇心起,用力一攀那塊凸出來的石筍,忽聽得軋軋聲響,刻有「劍峰」兩字的那塊大石忽地似磨盤轉過一邊,出現了一個比海碗還要大的洞口,已經是容納得一個人鑽進去了。楊華拔了一些茅草堆在洞口,用隨身攜帶的火石點燃,讓洞中衝出一股穢氣去淨。然後下去拿了火把,方始入洞探險。 入口雖狹窄,裏面則甚開闊,楊華走過一條長廊,忽地眼睛一亮,只見一張白玉供桌,桌上寫有幾行文字。這張玉桌,竟是整塊通體晶瑩的白玉造成的。玉石不奇,但這樣大的一塊白玉,可是無價之寶。 供桌後面的石壁上有個中年書生的畫像,丰神俊秀,栩栩如生。左下角寫有幾個小字「天順七年化外之民張丹楓自畫像。」 「天順」是明代第六個皇帝明英宗朱祁鎮的年號,(按:明英宗登位時的年號為「正統」,其後改為「天順」,天順七年即西元一四六三年。)距楊華發現畫像之時,已有三百多年。楊華站在這一代武學大宗師的畫像之前,不由得肅然起敬。 回過頭來,再看那白玉供桌上寫的幾行文字。四行大字寫的是:「入得此門,與我有緣。願作我徒,戒律必遵。」另一邊寫有密密麻麻的十條戒條。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拜師之禮,每讀戒律一條,叩頭十響,必須用力。」但供桌上卻不見有什麼拳經劍譜之類。 楊華心裏想道:「我並不貪圖絕世武功,但這位前代大俠卻是值得我向他磕一百個響頭,尊他為我隔世師尊。」 那十條戒律只有第一條有點特別,其他九條,則是名門正派常見的戒律,不外乎「不許恃強欺人,不許姦淫擄掠,不取不義之財……」等等。第一條卻是:「不作大明臣子,但遇外敵人侵,可為大明出力。」原來張丹楓的祖父乃是和明代始祖朱元璋爭奪江山的張士誠,張士誠和朱元漳在長江一戰,兵敗沉江,故而張丹楓留下戒律,以不做明朝的官列為首要。怎料到有人發現之時,早已是改朝換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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