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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那老者道:「這只是一點小意思,不值一提再提。小老兒楚大鵬對令尊欽仰已久,雖然不配高攀,但提起賤名,令尊或許還會知道。」

  韓珮瑛心道:「原來他是要巴結爹爹的。但這楚大鵬的名字,我卻從未聽見爹爹說過。」當下說道:「晚輩這幾日來,一路上都有人招待,不知可是出於老先生所賜?」

  楚大鵬道:「這是我們黃河南北幾個幫會對賢喬梓略表一點敬意,但求兄台他日在令尊跟前給我們問候一聲,我們就感激不盡了。」這次說到「兄台」二字,卻似漫不經意的對韓珮瑛斜睞一眼,似笑非笑。韓珮瑛七竅玲瓏,登時明白這個楚大鵬已經知道她是女子。

  楚大鵬說了這段「引子」,隨即把曾作東道主的那幾個幫會以及首領的名字向韓珮瑛一一報道。那小廝似乎聽得很不耐煩,說道:「你們說完了沒有?我可不客氣了,這翡翠羹是要趁熱喝的才好呀?」說罷拿起匙羹就喝。韓珮瑛笑道:「小哥請先用菜,恕我失陪。」小廝道:「我是最不懂客氣的了,你請我吃我就吃,你『失陪』只是你自己吃虧。」當下果然斟酒就飲,舉筷就食,一面吃喝,一面嘖嘖稱賞。

  韓珮瑛聽楚大鵬說了那幾個幫會的名字,不覺起了一點疑心,暗自想道:「爹爹的朋友我雖然未必全都知道,但爹爹一向崖岸自高,尤其對邪派中人不屑一顧,這幾個幫會在江湖上的名聲都似乎不大好,爹爹卻是幾時和他們有過來往的呢?」

  韓珮瑛心有所疑,問道:「不知這幾位舵主有何事要我代稟家父?楚老前輩和家父以前見過面麼?」

  楚大鵬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們不敢驚動令尊,只是想請令尊下次重履中原之時,能賞我們一個面子。」韓珮瑛一聽這話,不禁大感奇怪,要知韓珮瑛家在洛陽,洛陽處天下之中,正是中原之地,不解楚大鵬何以會用上「重履中原」這四個字?

  楚大鵬以為韓珮瑛聽不懂他的話,說道:「只要兄台和令尊這麼一提,令尊就會明白的了。」

  韓珮瑛莫名其妙,只好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楚大鵬接下去說道:「前年令尊登臨泰山,小老兒曾跟隨敝幫幫主上山拜謁,兄台提起此事,令尊或許會記得。」

  韓珮瑛聽了這話,驚詫不已。要知她的父親韓大維早已在五年之前受了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之傷,行動不便,這五年來都是閉門不出與韓珮瑛朝夕相伴的,那能在二年前登臨泰山?

  小廝咀嚼著鹿脯,搖了搖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你們的話有說完的沒有?翡翠羹都快冷啦,你再不吃,這鳳肝鹿脯也要給我吃完了。」

  楚大鵬甚是尷尬,賠笑說道:「是小老兒囉唆了,請兩位不要見怪,小老兒這就告退。」當下又向韓珮瑛施了一禮,這才回轉自己的座位。

  韓珮瑛心裏想道:「他在泰山所會的那人,一定不是爹爹,他認錯了人,我卻莫名其妙的叨了那個人的光了。」

  想要過去與楚大鵬解釋,但轉念一想:「爹爹受了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之傷,這件事爹爹是不想外人知道的,而且但若加以解釋,首先也要洩露了自己的身份。還有一層,探聽別人秘密,這是江湖上的一大禁忌,這些人拜託我的事情,顯然內中含有秘密,我雖然不想打聽,但我過去辯白,即使不加盤問,他們也會當我是來查根問柢的了。這樣,豈非也要令他們為難?那時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又豈能容忍我知道他們的秘密?」

  韓珮瑛正自心裏躊躇,只見楚大鵬與那禿頭漢子已經離座下樓。韓珮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他們既然認錯了人,我樂得吃他們一頓。」韓珮瑛已知道這些人是幫會中人,而且是在江湖上名聲不大好的幫會,她也實在是不大願意和這些人再打交道。

  那小廝吁了口氣,笑道:「阿彌陀佛,你們說完了,快點吃菜吧!」殷勤勸菜,好像反而把韓珮瑛當作了他的客人。

  韓珮瑛道:「小哥,你是從南岸來的吧?我看見你駕一葉輕舟,橫渡黃河,駕船的本領,實是令人佩服。」

  小廝笑道:「你的眼力不錯,果然還認得我。」韓珮瑛道:「卻不知小哥又何以改了這副裝束?」小廝道:「我們窮家的子弟,總得找活做才有飯吃是不是?上午在黃河打魚,下午跑進城來拾煤渣,我常常都是這樣的,這有什麼奇怪?」

  韓珮瑛起初懷疑這小廝是那幫人中的一個,如今已知不是,但對他的好奇之心卻沒有消除。心裏想道:「憑他剛才那手接下酒杯的功夫,他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看來他也好像是有心跟踪我的,卻不知他又是什麼來歷?」

  那小廝喝了口酒,舉筷說道:「黃河鯉魚的做法與尋常不同,你嚐得出來嗎?」

  韓珮瑛道:「味道的確是特別鮮美,但看來也不過是清蒸鮮魚的家常做法,卻又有什麼與別不同?」

  小廝笑道:「這你就外行了,看似清蒸,其實並不是清蒸的。」韓珮瑛道:「哦,那又是怎麼個做法?倒要請教。」

  小廝道:「先燒一鍋滾水,要用井水,不能用河水,待沸水起了魚眼泡,大約過一寸香的時刻,把火熄掉,將鮮魚放進滾水,蓋上鍋蓋,再過一會,這尾魚熟得將透未透之際,便拿出來,加上作料,這樣魚肉保持原味,就特別美了。」

  韓珮瑛笑道:「你倒是很在行呀。」

  小廝道:「我是常在黃河裏打魚吃的,窮人家又不能請廚子做菜,只能自己弄,不在行也得在行了。」又道:「這翡翠羹你可也別看輕了它,雖然只不過是豆腐和豆苗兩樣,但要弄得這樣好吃卻是難事,豆腐當然是要水豆腐,豆苗也只能要最嫩的葉尖,還有煮豆腐的湯最少要用三隻雞熬出來的雞湯,掠去了雞油之後,方才能用。」

  韓珮瑛道:「想不到小小的一碗豆腐羹也有這麼講究,這味菜你也常做的麼?」心想:「你這可露出馬腳來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豈能用三隻雞來熬湯?」

  小廝說道:「不是豆腐羹,是翡翠羹,翡翠羹雖是豆腐和豆苗兩樣做的,但最緊要的還是細心挑選出來的嫩綠的豆苗,這味菜我沒做過,不過在朋友家裏吃過,懂得它的做法罷了。」

  小廝喝了幾杯酒之後,臉上微泛紅暈,他的臉本來是沾有許多煤灰的,但仍然掩蓋不了本來的嫵媚,尤其是在喝酒之後,現出兩個酒窩,更是好看。韓珮瑛心想:「他一定是平日養尊處優的美少年,卻不知何以要扮一個窮小廝的模樣?」

  因為兩人是對面而坐,韓珮瑛看得仔細,還隱隱感覺得到這小廝的「美」美得有點異樣,比如谷嘯風和奚玉帆也長得很俊,說得上是美男子,但谷、奚二人的漂亮透著男子的英氣,這小廝的「美」卻似帶有幾分女子的「秀氣」,這是一種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感覺。

  韓珮瑛在打量這個小廝,這小廝也是目灼灼的在看著她。韓珮瑛不禁面上一紅,想道:「他雖然貌似女子,畢竟不是女子。我這樣看他,別叫他誤會了,不過他的年紀看來比我還小,我把他當作弟弟一樣看待,那也無妨。他未必看得出我是女子吧?」不知怎的,韓珮瑛好像和這小廝一見投緣,當她記起自己乃是「男子」身份之時,心神也就定了下來,把少女應有的羞澀掩藏了。

  忽聽得樓板格登格登的響,上來了一個大漢,身披黑狐裘,頭戴熊皮帽,衣裝華貴,相貌卻甚粗豪,一坐下來,就大聲叫道:「拿一罈酒來!」

  店小二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道:「客官,你要的是一壺還是一罈,一罈酒最小的一號也有十斤,最大的一號有一百斤。中號的有三十斤、五十斤、七十斤三種。」

  那漢子道:「別囉唆了,就拿三十斤一罈的來吧,另外給我來兩隻燒雞,五斤白肉。」店小二伸了伸舌頭,說道:「客官,你是請客吧,要擺幾雙筷子?」

  那漢子道:「就只我一個人,怎麼,你開飯店的還怕大肚皮嗎?囉里囉唆,問些什麼?」店小二心想:「我只怕你沒銀子,那怕你大肚皮。」他看這漢子衣裝華貴,料想絕不至於是霸王酒的一流人物,於是諾諾連聲,退下去取酒。

  這漢子揀的座位正是剛才楚大鵬和那禿頭漢子空出來的那張桌子,在韓珮瑛的斜對面。韓珮瑛暗地留神,只見那漢子的眉心隱隱似有一股青氣,若非留心細察,也看不出來。

  韓珮瑛心裏想到:「爹爹說過,眉心若呈現黑氣、紫氣或青氣的定非善類,要嘛就是他中了別人的毒,要嘛就是他本身練有毒功,這人說話中氣充沛,絕非中毒,如此看來,只怕定是邪派中人了。」

  店小二捧了一罈酒放在桌邊,那粗豪漢子說道:「不要酒杯,給我換一隻海碗。」店小二道:「是。」再轉一趟,把兩隻燒雞、五斤白肉和海碗及筷子等物擺在桌上。

  這粗豪漢子斟了滿滿的一海碗酒,一飲而盡,擊桌讚道:「好酒,好酒!」接著一手抓起燒雞,撕開就吃,也不用筷子。

  韓珮瑛心道:「似這樣牛飲鯨吞,可是糟蹋了這上好的汾酒了。」心念未已,和她同桌的小廝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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