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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龍劍虹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心中想道:「伯伯嬸嬸對我真是體貼入微,唉,他們卻怎知我的為難之事。」還剩下一顆完整的解藥,這應該給凌雲鳳呢,還是給張玉虎呢?

  龍劍虹隨著石翠鳳茫然地走了幾步,忽然說道:「嬸嬸,我還是先去看凌姐姐的好!」石翠鳳微笑道:「你不要害羞,沒人笑話你的,還是先去看你的玉虎哥吧。你和他分開了這幾天,我知道你一定非常想念他。」龍劍虹道:「不錯,我是在想念他,但我一定要先去看看凌姐姐。」石翠鳳見她說得如此莊重,頗有點詫異,只好順從她的主意。

  凌雲鳳還在昏迷之中,龍劍虹剛走進她的房間,忽聽得她好像在睡夢中發出吃語似的,低聲喚道:「天都,天都,你來了嗎?你還在怪我嗎?」

  龍劍虹不由得一陣心酸,想道:「十年之前,我還未滿十歲,我母親帶我逃荒,幾乎要餓死溝壑,幸得凌姐姐收留了我倆母女,我母親在她帳下做頭目,後來山寨裏散了夥,她又帶我倆母女同往天山。這十年來,她不但傳授了我武功,還將我當成她的親妹妹看待,只許我姊姊相稱,不准我叫她師父,這海樣的恩情,我未曾有半點報答!」接著又想道:「她和霍大哥鬧翻之後,彼此沒有見面,若是凌姐姐有甚三長兩短,凌姐姐固然死不瞑目,霍大哥也要抱憾終生!」

  想至此處,龍劍虹心意已決,她揭開玉匣,取出了那顆藥丸,一下子就塞到了凌雲鳳的口中,隨即轉過了身,哽咽說道:「嬸嬸,勞煩你守護我的凌姐姐,現在我是該去看玉虎哥了。」石翠鳳看她眼角滲出晶瑩的淚珠,心裏好生奇怪,想道:「怎的她求到了解藥之後,反而好似失了常態一般?」

  她那知道龍劍虹此時的難過,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她匆匆忙忙地趕去看她心愛的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但願這半顆丸藥也能將他醫好,要不然,我非但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死去的七陰教主。」她進入病房,定睛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但見他黑氣滿面,雙頰深陷,走近病榻,便覺熱氣撲人,看來在這三人之中,竟以他的病情最為沉重!

  龍劍虹坐在他的身邊,一滴淚珠滴到他的臉上,他竟是毫無知覺。龍劍虹心中悲痛,忐忑不安,撬開他的牙關,用溫水送那半顆解藥,餵他服下,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刻,張玉虎身軀顫戰,忽地像彈丸一樣蹦起來,尖聲叫道:「哎喲,疼死我啦!」龍劍虹又驚又喜,心道:「能夠知道痛楚,總算是好一些了。」

  可是張玉虎好像痛得很厲害,翻來滾去,出了一身大汗,更奇怪的是汗珠竟是鮮紅如血,熱氣騰騰。龍劍虹失了主意,沒辦法給他止痛,深感自己對不起他,心中也疼痛得有如刀割一般!

  張玉虎忽地張開了眼睛,捉住了龍劍虹的手叫道:「龍姐姐是你呀?我不是在做夢嗎?」龍劍虹道:「虎哥,是我,我回來了!你覺得怎樣?」張玉虎精神一振,雖然還是覺得很痛,卻忍著不肯呻吟,趕忙先問她道:「聽說你去向七陰教主求取解藥,取到了沒有?周寨主和凌姐姐好了些麼?」龍劍虹道:「解藥已取了回來給他們服下了。再過兩天,他們就會痊癒,只是,只是——」。張玉虎道:「這很好啊,你還擔心什麼?只是怎樣?」龍劍虹心道:「我如今只是為你擔心了。」但她卻不敢說出來。

  張玉虎凝視著他,忽道:「你定是心中有事,嗯,你為什麼要瞞著我?」龍劍虹忍不住哭出聲來,道:「虎哥,我對不起你。」張玉虎道:「你說吧,怎麼樣我都不會怪你的。」龍劍虹道:「七陰教主本來是為了救你才肯把解藥給我的,但她只有兩顆半解藥,我給了一顆周寨主,給了一顆凌姐姐,只剩下半顆給你,令你受苦了。」她想了又想,終於覺得還是說出來的好。

  張玉虎道:「你做得非常對呀,你若不是這樣做,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龍劍虹緊緊握著他的雙手,哽咽說道:「呀,虎哥,你真好。」張玉虎道:「這事情你有向旁人說了沒有?」龍劍虹道:「沒有。」張玉虎道:「那麼。你千萬別向旁人說,尤其不可令他們知道。」龍劍虹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那是怕周山民、凌雲鳳知道之後,心裏不安,深深感到張玉虎是處處為人著想,對他的愛意更添了一層。

  石翠鳳有意讓他們單獨相聚,所以一直沒有來打攪他們。後來想到龍劍虹連日奔波,勞累之極,需要休息,這才派了精通醫道的谷竹均來替換她。可是龍劍虹仍然不肯歇息,她問了谷竹均,知道周山民精神又好了許多,便再去看周山民,向他報告這次求取解藥的經過,說到了七陰教主之死,大家都不禁傷心淚下。

  周山民嘆了口氣,說道:「想不到七陰教主卻原來是這樣的傷心人!以前她女兒用毒手傷了我的志俠,我一直將她們當作萬惡不赦的女魔頭,恨之入骨,說老實話,這次龍小姐你去向七陰教主求取解藥,幸而事前我不知道,要不然我寧死也不准你去的,唉,真是意想不到,她們看似邪魔一流,卻竟能捨身救人;我的性命竟是我所看不起的七陰教主所救!真是令我又慚愧,又感激!」石翠鳳道:「死者已矣,咱們要報七陰教主恩,便該照料她的遺孤,嗯,還有她那位好友的兒子。」

  龍劍虹道:「對啦,陰秀蘭確是很可憐,她倆母女本是相依為命,如今剩下她孤零零一人,又得擔心喬家的人搶她那本百毒真經,還有那個父母雙亡的萬天鵬也很可憐,七陰教主在臨死前收他作兒子,咱們也該把他當作七陰教主的遺孤照料。」

  周山民坐了起來,雙目一張,毅然說道:「這兩件事情我來擔承好啦。志俠!你去接他們上山,先安頓好陰小姐,然後嘛,再給萬天鵬查訪誰是他殺父的仇人,好替他設法報仇。」周志俠日間在後山防守,現在「散值」(輪班歇息)回來,也在周山民的病榻之前伺候,聽了父親的話,想起當日和陰秀蘭的一段糾紛,有點忸怩,周山民道:「怎麼樣,你還記著她的仇嗎?」周志俠道:「不敢,孩兒遵命就是。」

  周山民道:「這才是呢。咱們俠義中人,應該與人為善,不念舊惡,何況,她們母女對山寨有此大恩!」龍劍虹道:「前日我走得匆忙,沒有問陰秀蘭要去什麼地方,我也曾邀請她到山寨來,聽她的口氣,卻似不大願意。只怕他們埋葬了七陰教主之後,又不知飄泊到什麼地方去了?」

  石翠鳳道:「這個不用擔心,咱們山寨人多,再過兩天,待志俠他爹痊癒之後,我請丐幫的褚香主和志俠同去,總有辦法將他們找回來。」說了之後,又對龍劍虹笑了一笑,道:「我陪你再去看張玉虎一次,要不然我怕你今晚睡不著覺。唉,你奔波忙碌了這許多天,也實在應該早些憩息了!」

  龍劍虹給她說中心事,雖有點不好意思,卻並不忸怩作態,當下離開了周山民,便到張玉虎房中探望,只見他臉上的毒氣仍然很濃,正在熟睡,龍劍虹摸了摸他的手,但覺冷得怕人,心中惴惴不安。石翠鳳好生奇怪,道:「怎麼服的一樣解藥,志俠爹和凌女俠都已好了,他卻並不見效?」谷竹均低聲問龍劍虹道:「你是給他服了一顆解藥嗎?」龍劍虹道:「是呀。」谷竹均道:「你還有沒有多的解藥?」龍劍虹道:「就只三顆,是從百毒神君身上搜出來的,那還有多?谷先生,你診斷他的病象,究是如何?請你實說!」

  谷竹均現出愁容,遲疑了一下,說道:「那麼或者是他中的毒特別嚴重吧。嗯,解藥的份量不夠。」其實張玉虎所中的毒是較為嚴重,但並非「特別嚴重」,這個谷竹均是看得出來,所以覺得奇怪。

  龍劍虹道:「份量不夠,會不會有什麼危險?」谷竹均道:「這就難說了。他中的九陽毒掌,是非常厲害的熱毒,解藥大約是用極陰寒的藥物配合了幾味散熱的藥,因為份量不夠、熱毒發散不去,反而與解藥在體內衝突,寒熱交戰,因此病人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要多受很多痛苦,我剛才給他服下了安眠之藥,那只是替他減少痛苦感覺的辦法,暫時治標而已。將來病情發展如何了我也難以預料。」

  龍劍虹聽了,心痛如絞。這一晚她做了一晚的惡夢,夢見七陰教主責備她,夢見陰秀蘭和張玉虎一起,遠遠見了她便躲開了,夢見凌雲鳳與霍天都雙雙向她道謝,忽然兩夫妻又拔劍打起來。

  第二天,張玉虎的病仍然不見什麼起色,還是那樣時冷時熱,昏昏迷迷的。可幸的是周山民和凌雲鳳則好了七八成,已經能夠起床走動,恢復練功了。山寨上下人等都為張玉虎憂慮,周、凌二人更是不安,他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同樣的解藥醫不好張玉虎,擔心他除了九陽毒掌之外還中有其他的毒。

  張玉虎也曾清醒了幾次,每一次醒來,他都用充滿感激的眼光望著龍劍虹,而且極力忍著身體內寒熱交戰的痛苦,不令自己呻吟出聲。他越是這樣,龍劍虹越感到痛苦不安。她想到了七陰教主慨贈解藥的一番心意,又想到以七陰教主那樣的功力,服半顆解藥,也保全不了生命,張玉虎功力不及七陰教主,半顆解藥能不能保住他的一條命呢?想至此處,龍劍虹的心都冷透了。

  其實七陰教主是因為受了百毒神君臨死之前拼命的一擊,而且在九陽毒掌之外,又加上了「五毒散」的毒,縱使服下解藥,也只能保全性命,卻不能避免殘廢,所以才決心捨棄自己,成全女兒的姻緣,如今張玉虎受的僅是九陽毒掌之傷,有半顆解藥,已經可以保全性命了。但卻不能痊癒,而且要受寒熱交戰的痛苦,半死不活,對他來說,實在是比死更要難受。

  這一晚龍劍虹又睡不著覺,張玉虎房中有谷竹均看護,她不便深夜還去探望,獨自一人到山寨後面的梅林徘徊漫步,一心等待天明,再去探望張玉虎,這一晚月色頗好,梅花樹下,疏影橫斜,暗影浮動,可是她那有心情賞月賞花?正是:

  滿懷心事如潮湧,月色花香祇惹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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