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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成海山大聲問道:「張小俠,你真要動這條貢船?嗯,有一句話,我還沒有告訴你。葉大哥說,這次劫各省的貢物,既然是天下英雄所決定的,他也曾經想到,他來保護浙江省的貢船,恐怕你們心有不服。不過你們動了貢物,也是決定了分一份給他的。他說將來分貢物之時,浙江這一省的貢物,就算已經分給他了。他一樣領你們的情!這事情他也和兄弟們說得清清楚楚,弟兄們都寧願少要幾百萬兩銀子的貢物,都寧願多吃一點苦,省得多送掉幾千條性命。張小俠,咱們的葉大哥是情理俱全,你怎能不給他一點薄面?」

  張玉虎笑道:「我不劫也有他人會劫。你放心,我說過不令葉大哥為難,我打算在貢船未出杭州灣之前,就劫走貢物。若是貢物船已出了海,那麼我就跟踪這條貢船,等它出了東海海域再劫。」成海山沉吟半晌,說道:「這樣做,官軍雖然怪不得葉大哥,但這宗生意也就吹啦!」張玉虎道:「不,我劫了貢物之後,仍然交給葉大哥,當是葉大哥出力去追回來的。你們這宗生意可以就地起價,要官軍三年之內,不准攻打你們。」

  成海山見張玉虎如此說法,而且意志堅決,想了一想,也就不再阻撓,卻問他道:「聽說長江以南的各省貢物,是由你主持去劫的?」張玉虎笑道:「長江以北,甚至黃河流域各省的貢物,我也可以去劫。所謂主持,不過是由誰多負一點責任而已。比如說若是金刀寨主周山民委到南方來劫貢物,難道我會不許他麼?」

  成海山道:「金刀寨主那有空到南方來劫貢物?你剛才說,你不劫也有他人會劫,這個人想來不會是金刀寨主?」張玉虎道:「那當然不是。」成海山好奇問道:「那麼是誰,難道不是你們的人嗎?」張玉虎反問道:「有這樣一個女子,你們認不認得?」將龍小姐的形貌描繪了一番,成海山道:「不認得呀,你的師姐也許會認得,她這一兩天也會到杭州來,你不如等她來了,問一問她。」張玉虎笑道:「我不能在這裏等她了。待我劫了貢物之後,再去見她吧。」

  吃了晚飯,歇了一會未到三更,張玉虎就匆匆告別。成海山夫婦不便隨他去行劫,就留宿在朱寶家中。

  不消一會,張玉虎已來到西子湖濱,一看月亮正在天心,時候還早,心中想道:「我今日還未曾向于閣老致祭,不如趁此更深夜靜的時候,到他的墳前偷祭一番。」於是暫且不去找那船戶,先到三台山麓的于謙墓去。月色溶溶,西湖夜景美極,張玉虎的腦海裏忽然泛起龍小姐的影子,心中想道:「若得和她在西湖中月夜泛舟,這情景可真美了!」

  在這樣美妙的夜景裏,西子湖濱,還有另一個,也像張玉虎一樣的對月遐思,這個人是鐵鏡心,他比張玉虎想得更要深沉,因為張玉虎是在眺望未來,而他則是在回憶過去。

  鐵鏡心的老家就在西子湖邊,他對這個家有一段難忘的記憶。不只是因為他曾在這裏度過美好的童年;不單是因為這間古老的屋子是他父親所留下的,見了這間屋子就會懷念起那位正直的老人;而且是因為于承珠曾在這間屋子裏住過一晚,就在那一個晚上,于承珠因為發覺他洩漏了義軍的秘密,留給他一封決裂的書信。

  這一段又甜又苦的記憶,在鐵鏡心結婚七年之後,還在折磨著他。所以他這一次和沐璘前往北京,路過杭州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住他兩晚,重溫那失去了的夢,痛苦的而又甘香的夢。

  自從鐵鏡心到昆明結婚,做了國公府的郡馬之後,這間屋子就托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料理,一切還是像以前的樣,書房裏的書籍沒有散亂,庭院裏的玫瑰,也像往年暮春的時候一樣,開始綻出了蓓蕾,他一到家中,就想起了于承珠所寫的那幾句詞:「大樹凌雲抗風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隨緣份到天涯?」如今他這位天涯遊子又回到老家來。

  這兩天來鐵鏡心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夢境中,除了有一次和沐璘去拜訪浙江巡撫張驥之外,他一直把自己關在家中,對近在咫尺的西湖,也提不起絲毫興趣。沐璘發起悶來,便不要姐夫陪伴,一天到晚,自己跑出去玩。這兩天來,幾乎踏遍了西湖名勝。

  這一晚,沐璘深夜回來,告訴鐵鏡心他日間在于謙墓前為那兩個江湖賣解的兄妹,打抱不平的故事,又描繪了來勸架的那漢子模樣。鐵鏡心心中一動,想道:「聽他描繪的相貌,這個人莫非是我的成師弟成海山麼?」從成海山又聯想起于承珠,不覺悠悠嘆了口氣。

  沐璘奇道:「姐夫,你為什麼嘆氣?」鐵鏡心道:「沒什麼,我難得回家,想起即將離開,有點難過。」沐璘笑道:「你這話若是給姐姐聽到了,她一定會怪你,我們的家不也就是你的家麼?」鐵鏡心點點頭道:「這倒是的。」沐璘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省得你唉聲嘆氣。」鐵鏡心道:「什麼好消息?」

  沐璘道:「浙江巡撫有一條船要開往天津,他答應讓我們順便搭去。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今間可以看看海景了,又省得走許多路。」鐵鏡心道:「什麼時候開船?」沐璘道:「今晚四更。過了三更,就會有人來接咱們。」鐵鏡心想了一想,道:「乘船也好。」言罷又低頭默想,如有所思。

  沐璘終道:「捨不得離開老家嗎?」鐵鏡心道:「想不到這樣快。嗯,我出去看看西湖,再到孤山折兩朵梅花。」沐璘道:「我也去。」鐵鏡心笑道:「你跑了一整天,養一養精神吧。而且現在已過二更,你不是說張巡撫的人過了三更就要來接咱們嗎?你應該在這裏等候。」沐璘道:「姐夫,你真奇怪,整天悶在家中,臨走了才想起要去賞西湖美景。好吧,反正我也玩夠了,就留在家中,讓你出去一次。」

  鐵鏡心出了家門,並不定去孤山折梅,卻向于謙的墳墓走去,心中想道:「我回到杭州:也該向她的父親墳墓默弔一番。」沿著湖濱走去,西湖波靜,水平如鏡,月色湖光,溶成一片,柔和之極,鐵鏡心又一次想起了和于承珠在洱海泛舟的情景,再想到他這幾年來的生活,當真是像西湖一樣平靜無波。美是美極了,可總像缺少了一些什麼。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三台山麓,鐵鏡心走近于謙的墳墓,忽聽得有低低的哭泣聲,鐵鏡心吃了一驚,只見于謙墓前跪看一個女子,似是為鐵鏡心的腳步聲所驚動,驀然回過頭來,兩人眼光接個正著,這一剎那,鐵鏡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于承珠。

  兩人都呆了一會,結果還是于承珠先開口道:「嗯,想不到竟然是你,你這幾年好嗎?」鐵鏡心道:「好,你呢?」于承珠笑道:「我這幾年天天在風浪之中搏鬥,你瞧我不是比以前曬得黑多了嗎。日子當然不會過得像你那般平靜,至於好是不好,那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鐵鏡心默然半晌,低聲說道:「這話說得是。你對生活的看法一向就與我不同。」

  于承珠拭了淚痕,微微一笑,鐵鏡心從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驕傲與自信,鐵鏡心在心底嘆了口氣,問道:「你冒險回來,就是為了祭掃父親的墳墓?」于承珠笑道:「難道是為了賞西湖的夜景麼?年紀大了,我可不像你那樣,還有詩人的心情了。」其實于承珠此來,還有別的更緊要的事情,不過她不願意和鐵鏡心說。

  鐵鏡心在未見于承珠之前,也曾想過萬一有機會和于承珠見面的情景,總覺得有萬語千言,可以向她訴說。那知如今見面,于承珠對他似乎顯得更「陌生」了,心中蘊藏的千言萬語,竟是一句也用不上。

  于承珠微笑問道:「你呢?你來此也是專誠為了祭掃我父親的墳墓嗎?」鐵鏡心面上一紅,說道:「我是為了押運雲南省的貢物,順道經過杭州,故來掃墓的。」于承珠「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押運貢物的大員,這是巧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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