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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柳夢蝶說的「三師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婁無畏不覺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們當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說了半天都不提到。何況他們又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婁無畏也覺得自己過於疏忽了。

  這其實不是婁無畏故意「忘記」提起,這實在連婁無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潛意識裡,好像總是用力壓制住不讓左含英的影子泛上來,所以他很自然地說這說那,卻單單忘掉提起左含英了。

  當下柳夢蝶一問,使他啞然若失,強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還無暇談到他。師妹別急,他也是好好的,沒有損傷半點毫髮!」

  於是,他告訴了柳夢蝶,左含英當日脫難的經過。事情很簡單,當日一眾凶徒圍截他們時,本領最高的胡一鄂纏著婁無畏,其他還有三個好手,兩個絆著柳夢蝶,只分配了一個去對付左含英。

  論左含英的本事,一對一原對付得了。但因為除掉那個好手,還有十個八個小嘍囉一同圍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風。

  左含英雖不能占上風,但逃脫卻比較容易。他和一眾凶徒,翻翻滾滾地越打越深入叢林,有幾個本事差點的,已被拋在後面。左含英神威奮發,潑風一陣地亂斫亂殺,竟給他沖出了重圍,落荒而逃。

  當時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沖出了重圍,自然不敢再殺回來探師兄師妹的安危,他畢竟還是個「大孩子」,為了怕敵人窮追,急急跑出幾十裡外,找到一處農家投宿。第二天白天再到昨晚打鬥之處尋時,自然連柳夢蝶和婁無畏都不見了。於是他只好先回山東老家,跟他父親左璉倉,自己練習武藝。到後來由他父親探知柳劍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隨著柳劍吟在義和團中。

  柳夢蝶聽完之後,格格地笑道:「這小子倒好造化,他連傷也沒有受傷。若不是心如師父,我還幾乎死掉了呢!」她也將當日的危險說給婁無畏聽,聽得婁無畏直吐舌頭,連說:「好險!好險!」

  當下柳夢蝶又道:「師兄,我也想隨你到義和團去看看,見見爸爸,你帶我去好嗎?」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帶戚容說道:「不知心如師父許不許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兒,你要找你父親,我怎能不許你去!」心如神尼正在裡面走出,聽了柳夢蝶的話,就笑著說:「騾子也給你們準備了呢。不過蝶兒,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莊嚴,她叫柳夢蝶到她跟前,輕輕地撫著柳夢蝶的頭說:「咱們師徒總算有緣,三年來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雖說你目前的本領,大約還只是學了我四五成的功夫,但此去闖蕩江湖,大約也不容易給人欺負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驕人,牟尼珠鏢,更不能輕發,這是一,你可記得?」

  柳夢蝶點了點頭,心如神尼歎了一口氣,又往下說道:「蝶兒,我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託給你了,只是不知咱們還能否再見。」

  柳夢蝶一怔,急急說道:「師父,怎好好的說這樣的話?師父還是這樣硬朗,咱們怎的就不能再見?」

  心如神尼歎了一口氣道:「未來的事誰能知道呢?不過,咱們也先別談這個,我倒有些話一定要對你說。」

  「你是我的徒弟,但現在還不是佛門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樣,獨處荒山,長留古剎。但未來難料,你如有一天要再來時,這間寺院與所藏經典,都是你的,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裡的主人。」

  「你的師祖是禪宗北派嫡支,你隨我幾年,大約也略為知道。我且再給你說一說禪宗分南北兩支的故事:

  「禪宗的五祖弘忍,號稱黃梅大師,開山授徒,門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傳法時,要眾弟子各作偈語。當時首座弟子神秀寫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眾弟子都認為是最好的『悟道』語,但另有一位廚下的舂米僧人叫做慧能的聽了卻不以為然,請人代寫了四句偈語道:『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因這偈語更為超脫,就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但這兩首偈語,其實是代表了兩派的主張,因此禪宗從此分為南(慧能)北(神秀)兩支。南派主『頓悟』,不須講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漸悟』,就是說要一點一滴地積累,一天一天地求有進境,才能悟道。」

  「後世的人多認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實不儘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為北支比南支更切實際,因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是主張『時時勤拂試』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說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門弟子,但我卻望你能記著神秀祖師的話:『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尤其當自己有什麼迷亂的時候,更要想怎樣去拂拭掉心中的塵垢。」

  柳夢蝶聽了這一番話,雖然覺得道理頗深,但不免覺得奇怪,師父的話,太像「臨別贈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話。

  當下心如又說道:「你們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會將兩口塞外慣行沙漠的健騾交給你們。」

  但第二天,他們竟不能和心如話別了,柳夢蝶辭行時,見師父端坐蒲團之上,雙目低垂,已告圓寂(死)了。蒲團上還留給柳夢蝶一張「遺訓」,上面寫著: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了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能斷無明,真如可證!」

  柳夢蝶也跟心如讀過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無明」的意思便是指貪、嗔、癡三種情孽。心如所說的也是禪宗的根本主張,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達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應該斬掉無明。

  三年師徒,恩深義重,柳夢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記著了心如的話。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卻突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心如神尼的圓寂,在婁無畏還不覺得什麼。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風塵遊戲,享了遐齡,覺得世事無所牽心的時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夢蝶卻和他的感覺不同,她倒是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她雖然還是一個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對佛門空寂,自然沒有什麼「興趣」。但她到底追隨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禪宗的規矩和習慣。禪宗是不說法,不著書,在覓得衣缽傳人之時,前宗就圓寂的。昨宵心如對自己說了那麼一番說話,而今就突然圓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缽傳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卻僅是俗家弟子,並非想傳她的佛家衣缽,難道心如的願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樣,遁跡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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