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虎鬥京華 | 上頁 下頁
一七


  婁無畏聽了,沉吟半晌不語,眼睛凝望夜空,就好像思索一件難於解決的問題。思索了好久好久,他忽然直視雲中奇道:「那麼你是教我脫離『匕首會』了!」

  雲中奇撚撚蒼白的鬍子道:「老弟,我的意思就正是這樣!」他滿以為婁無畏聽了他的話,會改變主張了。

  誰知並不如此。原來婁無畏在亡命的生涯中,早已對什麼人,什麼事都有了戒心。他心想,雲中奇雖然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但他到底是離開「匕首會」這麼多年了,誰知他在幹什麼?他如果覺得「匕首會」做法不對,為什麼這些年來,他又不向「匕首會」提出?這是一。其次關外正是滿清統治者的巢穴,如果是在關內存身不易,又怎能在關外存身?他想想,反而懷疑雲中奇可能已與「胡虜」聯結起來,哄騙自己了,誰知他所想的,卻想歪了。雲中奇固然還有做得不夠的地方,但他卻的確比「匕首會」看得遠。他這一來,也是好意,誰知婁無畏卻冷冷地注視著他,突然朗然發聲道:「多謝老前輩好意!關外我不去!」

  雲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視著婁無畏,突然微噫一聲:「老弟,既然這樣,那我只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關外依蘭三姓的黃沙圍來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說是找『百爪神鷹』獨孤老英雄來的,一定會找得到,見了他你就道我的字型大小好了。老弟,你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話聲一完,只見雲中奇早悄然無聲地躍出牆外,牆外風聲怒號,風聲中又傳來燕山猿啼虎嘯之聲。婁無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那管夜寒霜重他竟這樣地在庭中站了大半個時辰!

  第二天婁無畏病了,發起高熱,敢情是受了風露之欺?幸好那位「匕首會」的小黨羽叫做鄭三的夫妻二人,殷勤服侍,過了兩天熱竟退了一大半,只是身子還有點軟軟的。這兩天中,婁無畏既思索白須老者雲中奇的話,又擔心會被官差搜捕,害了人家,只想著病稍微好一些後,可就得再繼續亡命天涯。那一晚熱退出多,正想第二天掙扎動身,誰知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當天晚上,婁無畏吃了藥後,想睡竟睡不著,因為他想著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直過了午夜,方才覺得神思困倦,睡意朦朧,正在迷迷糊糊的當兒,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婁無畏是太極門名師的徒弟,耳目聰敏,一聽就分辨出這不會是風吹落葉之聲,而是夜行人出沒的音響,而且這夜行人的輕功,雖沒有爐火純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婁無畏正想起來,冷不防窗外颯然風響,一條白練也似的東西,直向自己的床上飛來。婁無畏驚恐之中,可還忘不了太極門的手法。讓鏢頭,撮鏢尾,以「單鞭」之勢,左掌微張,右手一撮,便把一技小銀鏢撮在手中。當下一個鯉魚打挺一直自床上飛下地面,一面隨手將銀鏢發出,口裡嚷道:「好朋友,原件奉還!」

  一鏢打出,只聽得外面錚然一聲,似並沒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鏢打出後,又見窗外人影閃了兩閃,然後哈哈大笑道:「是正點了,在這兒!」隨著在笑聲中,竄進了兩條人影!

  婁無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來搜捕的人,他身上有病,又顧慮連累朋友,只嚇得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可這一嚇在他腦中只是電光石火般的閃過,跟著的卻是痛恨清廷一步不肯放鬆,而且事到臨頭,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拼鬥。

  人影一落,婁無畏早狂吼一聲,從身後拔出長劍(他的武器是什麼時候也不離身的),凝神望時,只見對方兩人都是五短身材,相貌也有點相似,敢情是一對兄弟。這兩個人一個拿著一根鐵尺,一個拿著單刀,這是捕快們最常使的武器。

  那兩個人中年長的那個說道:「朋友,你落了單了,還是賣個江湖義氣,跟我們去交差吧,沒的難為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兄弟!」

  婁無畏圓睜雙目,一聲怒駡:「胡說,你們當官府鷹犬的也配說義氣。大爺在這裡,有本事你就拿去。」說著便一步步地緩緩迎上前去,雙睛注視對方,形狀很是可怖。

  那兩人又笑道:「朋友,既是這樣,那可怪不得我們嚴家兄弟要動粗了。」「嚴家兄弟」?他們這一報字型大小,婁無畏可也突然緩了一下腳步。

  婁無畏突緩了一腳步,按劍而道:「哦,原來你們是嚴家兄弟,是北京城裡的名捕頭,我失眼了!兩位名捕頭千里迢迢,跟蹤來到這裡,也太辛苦了,不才區區,真的不敢教朋友們失望,真想跟隨兩位朋友回去交差,好使你們升官進爵!但,哼!……」婁無畏一拍長劍,獰笑道:「我這位夥計可不答應!」原來嚴家兄弟,大的叫嚴振山,小的叫嚴振海,手底下可也著實有些真功夫,在京城裡頗有一些名望,曾捕獲過好幾個汪洋大盜。婁無畏一聽得他們自報字型大小,從心底裡便憎恨起來,他最惱的便是替官衙做鷹犬的捕快。他顧不了自己病還未痊,人還虛軟,他可挺著劍便要硬鬥這兩位名捕頭。

  嚴家兄弟也一同獰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夥計,我們也有夥計,兄弟,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祭。」

  說話一僵,兩下裡馬上亮式開招,婁無畏一抖劍,刷的帶著勁風,「白蛇吐信」向嚴振山胸前便紮。嚴振山一舉鐵尺,「橫架金梁」,直碰婁無畏的長劍,這一碰兩人都斜斜地退後幾步。嚴振山心想:「看不出這小子面帶病容,腕力竟還這樣沉雄。」婁無畏也心想,這傢伙果然有兩下子。

  雙方退後,又複進步,這番交手,大家都不敢輕敵,各自把全身功夫拿了出來。這一動手,倒是旗鼓相當,嚴振山的鐵尺,壓、劈、砸、蓋,虎虎生風;那嚴振海的刀法可又別有邪門,他使的竟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獨門的刀法,只見他這左臂刀使開,崩、紮、窩、挑、刪、斫、劈、刺,全是反著的招數。

  但婁無畏也非易與,他長劍一領,便以以柔克剛的功夫,引開左臂刀,橫截鑌鐵尺,綿綿不絕,勢如抽絲,展開了他十數年所學的太極劍法,當下各自展開精熟的招數,吞吐撒放,抽式拆式,鬥得很酣。

  若論真實本領,嚴家兄弟雖然是北京名捕,雖然頗有真實功夫,也盡可對付江湖中好漢,但拿來對付太極門的名家弟子,技業到底還略遜一籌。若然是在平時,婁無畏真的不難將他們兩人都一齊打敗。

  可是現在婁無畏是在病中,還幸剛才出了一身冷汗,精神卻轉好過來,但還是吃了虛弱的虧,對方又是以兩打一。擋得鐵尺,還要顧著左臂刀。婁無畏竟是力不從心,眼看兩人的武功,原不是自己之敵,卻給他們逼得無可奈何,不禁越殺越氣,越氣就越覺得暈眩,越遞不進招去。

  片刻時辰,雙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婁無畏的劍幾乎幾次都被嚴振山的鐵尺砸著。婁無畏越鬥越煩躁,心一急便使出險招,故意賣個破綻,往前一個「反臂劍」,右手劍卻又並未向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開去,門戶大開,把胸膛「賣」給敵人。嚴振山更不放鬆,立刻「怪蟒翻身」,鐵尺徑向婁無畏胸前便點,婁無畏卻並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馬劍往後一斜步,轉用「玉女投針」,劍光如練,便奔嚴振山的心口紮來。

  婁無畏劍挾勁風,猛向嚴振山心口紮去,嚴振山招數已經用老,無法撤回鐵尺招架,急右滑步,斜轉身,蹌蹌踉踉地直退出去,饒是他退得快,右臂竟也給婁無畏的長劍撩了一道口子,鮮血如注,只痛得滾地葫蘆,直滾到門邊。

  婁無畏還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閃電地施展了「連環進步三刀」,向婁無畏的身後劈來。「金刀挾風」颼颼劈到,婁無畏不轉腳步,「回馬劍」反轉一撩,剛好搭上兵刃,兩人又立刻拼鬥起來。婁無畏剛才使出險招,精神緊張過度,這次再鬥,竟然覺得腳步虛浮,有點不穩了。而那邊嚴振山竟然「鯉魚打挺」負痛而起,舉起鐵尺,又蹌踉地奔來。

  婁無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見嚴振山剛一前奔突又後倒;同時嚴振海也狂叫一聲,跳出圈外。原來在他們打鬥時,鄭三夫婦二人也已驚醒,嚴家兄弟不知道他們也是「匕首會」的小黨羽,只道他們是平常百姓,沒有防備,不料便著了道兒。

  鄭三夫婦偷起來時,見他仍打鬥得正酣,自知武功有限,而且膽子又小,本不敢出手。這時見嚴振山打得滾到門邊,不禁大喜,心想若不趁此出手,將來恐怕在會中被人瞧不起,於是雙雙一躍而出,鄭三妻子的一柄匕首,擲中了嚴振山的後心,鄭三腕力較強,他的匕首也遙遙地擲中了嚴振海的右臂,給它劃了一道很長的口子。

  哪知嚴振山身負重傷,還有餘勇,他竟狂吼一聲,拼命躍起來,轉身便去傷害鄭三夫婦的性命,鄭三夫婦只是「匕首會」中的小腳色,會的只是幾手粗淺架式,竟擋不住這臨死之前拼鬥的嚴振山,只聽得幾聲慘叫,敢情是給鐵尺打得很重。

  這邊鄭三夫婦是慘叫連聲,那邊婁無畏是聲聲入耳。他怕的就是連累人家,不料而今真的連累了。他一急,也顧不得力倦精疲,鼓起一口氣,揮劍如風,沒頭沒腦地向嚴振海劈去。嚴振海臂中匕首,也正自劇痛攻心,竟然抵擋不住,給他連劈幾劍,倒在血泊中去了。

  待婁無畏趕到鄭三跟前時,只見三個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掙扎。想是嚴振山打倒了鄭三夫婦之後已精神渙散,支持不住了。

  婁無畏上前驗看,只見嚴振山眼皮微張,斷斷續續地說道:「好朋友,你贏了!但可別得意,你們在江南的巢穴早給挑了!你也亮了相了,你不會逃得出去了!」他說完,一伸腿就沒了氣息,面上可還帶著獰笑。

  婁無畏又再去摸鄭三,只見鄭三也張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沒敢告訴你,昨天得來的消息,山東的老窯是給他們毀了。你得趕快走,最好走到遼東去!」他也伸腿跟著嚴振山去了。而他的妻子,更是早就斷了氣。

  婁無畏看著一屋的死屍,不禁虎目中滴下淚來。他自己逃了命,可是卻害了朋友了,而且再也不能在關內立足了,雲中奇的話又突像閃電般的在他腦中閃過。他突然動念:且試到遼東去看看再說。欲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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