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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宇文虹霓咬著嘴唇道:「你明白了沒有?」

  楚平原道:「明白甚麼?小時候我可從沒欺侮過你,最少我曾經送過你兩片貝殼。」

  宇文虹霓冷冷說道:「誰和你說笑?我問你,你爹爹呢?」

  楚平原道:「十年前早已死了。」

  宇文虹霓道:「著啊,你爹爹死了,我不找你找誰?你們中國有句老話:『父債子還』,今日,我就是來找你討還血債的!」

  楚平原吃了一驚,道:「這,這話從何說起?」

  宇文虹霓厲聲道:「還不明白?你想想你們是怎麼離開師陀國的?」

  十五年前的一個意外事件在記憶中重現,那是一個無星無月之夜,宇文虹霓的父親宇文扶威突然帶兵攻圍他父親的衙門。黑夜中一場混戰,楚平原和他父親楚充國僥倖逃脫,天明時分查點人數,楚充國帶來的大唐官兵,本來是三千人的,只剩下十八騎。事後始知,原來這場事變是回紇在師陀國的駐軍發動的,當時回紇的勢力在西域已大大擴張,和大唐帝國的勢力發生了利害衝突,回紇以威迫利誘,唆使西域各國叛唐,在師陀國發生的兵變就是其中的一個事件。當晚攻擊大唐「安西都護使」的兵士,就有一部分是回紇的騎兵。

  事件過後,師陀國成了回紇的屬國。楚平原的父親則回國請罪,並自動請纓,求朝廷派兵討伐回紇。那知,朝議未定,安史之亂已起,大唐反以卑辭厚幣,求回紇相助平亂。收復長安之時,子女玉帛被回紇軍擄掠一空。一向被西域諸國奉為「天可汗」的大唐帝國,從此聲威一落千丈,反而要向回紇低首稱臣了。

  唐朝既定下向回紇求援的「國策」,楚充國所奏當然就遭受了朝延的駁斥,而且還給他加了一個「處理失當,輕啟邊釁」的罪名,把他斥革。楚充國回到故里,過了幾年,感時傷世,鬱鬱而終。

  楚平原給她引起這些慘痛的回憶,不覺熱血沸騰,悄聲說道:「原來你說的是這一件事。我爹爹的部下在這一事件中幾乎盡數傷亡,不知你要向我討甚麼血債?」

  宇文虹霓怒道:「你只知你們的人有所傷亡,我們的人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

  楚平原歎了口氣,說道:「說起來罪魁禍首乃是回紇,你們在它控制之下,做出了這件兩敗俱傷的事情,實是令人痛心,不過我也不想責怪你的爹爹了。」

  宇文虹霓大怒道:「你還要責怪我的爹爹?你們那些士兵算得了甚麼,死了一千一萬個也抵不上我爹爹一個!」

  楚平原怔了一怔,道:「甚麼,你爹爹──」宇文虹霓道:「你還問我爹爹,我爹爹在那一晚給你爹爹殺了!」

  楚平原呆了一呆,心道:「原來是這樣糊裡糊塗結了仇家。」

  當下說道:「我爹爹直到死時,還不知曾有誤殺令尊之事。當然在黑夜之中混戰,雙方死傷實是難免,令尊也未必就是家父親手殺的。」

  宇文虹霓道:「你爹爹乃是主帥,不論是否他親手所殺,這筆帳總是要算在他的頭上。」

  楚平原心頭怒起:「天下那有如此蠻不講理的人?是你爹爹先來偷襲,死了也是活該。」

  但他一來念在宇文虹霓已是國破家亡,大唐與師陀可說是同受回紇之禍;二來也念在與她乃是青梅竹馬之交。這冤家實是宜解不宜結。於是強抑怒火,委婉說道:「你我兩家本來交情不薄,當日之事,都是回紇挑撥所致──」宇文虹霓厲聲說道:「我不與你談論國家大事,誰是誰非,我只知冤有頭,債有主!」

  楚平原道:「即使你認定我爹爹是你仇人,我爹多亦已死了,我願到貴國,在令尊墳前,帶孝上香,代我爹爹賠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也總可以解恨了吧?」

  宇文虹霓道:「不能,你爹爹死了,還有你呢!我已在爹爹靈前灑過血酒,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饒你的了!」

  原來師陀國的民風,最是好勇鬥狠,父母之仇,子女必須代報,否則便要受親友唾棄,宇文扶威沒有兒子,復仇的擔子便落在宇文虹霓身上。子女在被害的父母靈前灑下血酒,這是師陀國最鄭重的一種宣誓儀式。那年宇文虹霓不過六歲,她在父親靈前灑下血酒之後,日夕所受的教導無非如何替父親報仇。因此儘管她聽了楚平原的辯解,也覺得來嘗無理,但這仇卻還是非報不可。

  楚平原已是極盡低首下心之能事,那知還是得不到對方的諒解,當也不由得傲氣勃發,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定要我填命的了?只不知當日枉死的大唐將士,卻又向誰索命?」

  宇文虹霓怔了一怔,說道:「這個我管不著,我只知父債子還,我就要向你討還血債!」

  楚平原仰天大笑道:「好呀,你既然蠻不講理,那麼我也只得明白的告訴你,這筆糊塗的血債,我可不想代父償還!你有本領,你就來強討吧!」

  宇文虹霓柳眉一豎,正要發號施令,叫手下把楚平原生擒,好拿到她父親靈前活祭。忽地有個漢人軍官,越眾而出,說道:「宇文姑娘,下官奉命前來,聽你差遣,請容我稍盡犬馬之勞,將你所要的人犯拿來移交給你。」

  楚平原覺這話刺耳得很,睜眼一瞪,不覺大為驚異,原來這個軍官竟是前任的宮中宿衛統領武維揚。

  楚平原大為奇怪,冷笑說道:「武維揚,你知不知羞?」

  武維揚道:「知甚麼羞?」

  楚平原道:「我與這位姑娘之間的是非曲直姑且不論,你是大唐一位扈從天子的軍官,卻來聽一個外邦女子的差遣,還說要效甚麼犬馬之勞,你丟了自己的面子不打緊,簡直是有辱國體,騰笑外邦!」

  武維揚道:「哼!有辱國體?你知道甚麼,我這正是奉了朝廷之命!」

  楚平原道:「咦,這倒奇怪了,請問我犯了那條國法?」

  武維揚道:「你犯了上國貴人,就是一個天大的罪!」

  楚平原側目斜睨,向宇文虹霓道:「失敬,失敬,我竟不知姑娘是一位上國貴人。」

  宇文虹霓倒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道:「我倒無意請貴國協助報仇,這是我母舅有一日與你們貴國的韋大總管談起此事,他就派了這位武將軍來說是幫我辦案。嗯,武將軍,我只願按江湖規矩辦事,不想驚動貴國官府,就由我與楚相公作個了斷,不須你代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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