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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鐵奘動眉頭一皺,似乎想說甚麼,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轉而問道:「怎麼一舉數得,倒要請教?」牟世傑道:「即使不能生擒李亨,最少也可去掉秦襄。秦襄召開這個英雄大會,召來三山五嶽的好漢,那皇帝老兒本來就不大贊同的,只是秦襄一力擔承,向皇帝誇下海口,若有意外,唯他是問,李亨也想藉他這個英雄會招攬人材,擴充羽林軍的實力以便對付藩鎮,這才答應了的。咱們這麼一鬧,李亨至少也要嚇個半死,事情過後,秦襄還有不被問罪的麼?即使不打下天牢,他這羽林軍統領的位子那是決計保不住的了!」

  鐵摩勒劍眉一揚,說道:「我就是不能做這樣對不住朋友的事情!秦襄被迫率領羽林軍與田承嗣的『外宅男』來攻打咱們金雞嶺的時候,要不是他暗中幫忙,咱們那次就未必逃得出來。咱們怎可反而陷害於他?」

  牟世傑笑道:「大哥,成大事者豈能只顧朋友私情?大哥,你這是婦人之仁!」鐵摩勒沉聲說道:「好,就算秦襄不是朋友,自己人要不要顧?你派一隊人去攻打皇宮,人數決不宜太多,在宮中宿衛與神箭營攻擊之下,你想能有幾個生還?」

  牟世傑聳了聳肩,說道:「大哥,咱們要打天下,死幾個人又算得甚麼?」鐵摩勒道:「世傑,你有問鼎之心,我卻無逐鹿之念。我看咱們只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動那成王敗寇的念頭?」牟世傑道:「我師祖虯髯客將天下讓給了李世民,如今李唐無道,藩鎮割據,民不聊生,正是大好的時機,我是決意要將師祖讓出的江山收回來了!」鐵摩勒默然不語,似是對這樣重大的問題他也委決不下。牟世傑笑了一笑,說道:「大哥,你不必猶疑。我這次攻打皇宮,也不需用到你的人,我只是調動蓋天豪的手下弟兄,也就夠了。只求你不可阻撓,免得影響軍心。」

  鐵摩勒面色一沉,說道:「你我結義兄弟,何分彼此,只是問事情當不當為?」牟世傑道:「那麼你說當不當為?」鐵摩勒道:「世傑,我先問你一句,你剛才說早已安排了退路,這退路是甚麼?」牟世傑遲疑了一下,毅然說道:「大哥,我不想瞞你。我與史姑娘已經說好,攻打皇宮之後,咱們立即退出長安,他哥哥的殘部現在集結在奚族地方,咱們就退到那兒。」鐵摩勒道:「你是要托庇於史朝義麼?」聲音語調已是不大自然。

  牟世傑哈哈笑道:「鐵大哥,你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豈能托庇於史朝義?」鐵摩勒道:「但你退到那兒,這還不是寄人籬下麼?」牟世傑道:「我是要把史朝義殺掉,將他的三萬鐵騎奪過來!史姑娘與史朝義雖屬兄妹,實是對頭,她已答應幫助我了。咱們收編了史朝義的部下,再與奚族土王聯合,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依我看來,不出十年,可成大業!」

  鐵摩勒道:「世傑,你聰明一世,卻怎的糊塗一時?」牟世傑道:「我怎樣糊塗了?大哥,你以為我不該造反嗎?」鐵摩勒道:「我從前做侍衛的時候,幾乎給那皇帝老兒害死,我就早看透了做皇帝的沒有好良心,你想給百姓換過一個好皇帝,那其實也說不上是甚麼造反。」

  牟世傑道:「著呀,那你又為甚麼不肯與我在一條路上同行?」鐵摩勒道:「要看是怎樣的『造反』。史朝義那三萬鐵騎,十九乃是胡人,奚族乃是突厥族的一個分支,這百多年來,突厥一直是中國的大敵,你難道不知道麼?當年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寵楊貴妃,重用楊國忠一班奸邪,荒淫無道,老百姓何嘗不痛恨他?但安史之亂一起,大敵當前,老百姓還是願意助他抵禦外敵,這道理不很明白麼?你如今要借重胡人搶奪江山,只怕先就失了民心了。世傑,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再想想!」牟世傑聽了,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鐵摩勒愕然說道:「賢弟因何發笑?」牟世傑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祿山本身乃是胡人,又無謀略,妄圖為中國之主,那得不敗?我手下有綠林兄弟,並非全仗胡人,只不過暫時借他們的兵力一用而已,權操我手,何用擔憂?這與安祿山造反的情形根本不同!」鐵摩勒道:「雖然如此,用外兵來打中國,究屬不妥!」

  牟世傑道:「大哥,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這是借外兵來打江山,與外夷之入侵華夏是兩回事。你對本朝的史事,定然熟悉。從前李世民在太原起兵之時,曾派劉文靜上書突厥可汗,約定:『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得之。』因而得突厥之助,得以長驅直入,西進關中,而成王霸之業。再論近事,朝廷平定安史之亂,也曾借來回紇兵,與郭(子儀)李(光弼)諸將,合力反攻,方得收復長安、洛陽。我現在的謀劃,李世民早曾做過,唐朝皇帝做得,我就做不得麼?」

  鐵摩勒大聲道:「做不得。我說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牟世傑面色發青,忍氣說道:「大哥有何高見?」鐵摩勒道:「李世民借來了突厥兵,其後數十年,突厥一直為中國心腹之患,至今未已。幸虧李世民是一代英主,還勉強可以壓得住,不至令突厥反客為主,騷擾中原。但邊境已是屢屢受侵,大祖李淵且曾一度想遷都避之。其後直到貞觀三年,李世民遣李靖大破突厥,方得邊境暫靜,但兩國已同受損害,傷亡無算了。而且李世民死後,突厥又重為邊患,直到如今。追源禍始,李世民雖是一代英主,但他借突厥兵這一著棋,我卻要說他是走錯了!」

  鐵摩勒停了一下,看了看牟世傑,又道:「再論近事,朝廷借回紇兵平安史之亂,那就更糟了。回紇兵大掠長安洛陽,到處燒殺,傷死者萬計,大火經旬不熄,唐朝雖是收復二京,但當時得回的只不過是兩座空城!」(按:詳細史實,可參考《舊唐書》一九五《回紇傳》)

  牟世傑想不到鐵摩勒不但熟悉史實,而且說的也是一番正論,不覺心裏茫然,無言可對。但他利欲薰心,雖覺鐵摩勒說的乃是正論,但仍是想道:「禍及百姓這是以後的事,也不一定如此。李世民即算是走錯了這一著棋,畢竟還不失為一代英主。能做到像李世民那樣,也不錯了。」心意躊躇,一時莫決。

  鐵摩勒說了許多話,口也有點乾了,隨手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就喝,喝了兩口,忽地把茶杯一摔,叫道:「世傑,你,你,你,你怎下得這個毒手!」

  噹啷聲響,茶杯碎成四片,牟世傑驚得跳了起來,失聲叫道:「大哥,你,你說甚麼?」

  牟世傑話猶未了,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扇通花窗格碎成片片,段克邪箭一般的從窗戶中射進,二話不說,刷的一劍就向牟世傑刺去。牟世傑揮袖一拂,劍光過處,一截衣袖給割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又是一劍,牟世傑側身避過,叫道:「克邪,你聽我說!」段克邪那肯聽他分辨,第三劍又已似驚雷閃電般的刺來。牟世傑提起茶几一擋,「喀嚓」一聲,那茶几也被寶劍從當中劈開了。牟世傑戴有佩劍,但他卻並不拔劍還手,連避段克邪三招殺手,每一劍都是驚險到了極點。

  鐵摩勒大喝道:「克邪,住手!你住不住手?」鐵摩勒連喝兩次,段克邪只好按劍不動,退到鐵摩勒身旁,鐵摩勒道:「快向你牟大哥賠罪!」段克邪圓睜雙眼,盯著牟世傑,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說道:「你還要我認、認這人面——」「人面獸心」四字還未說得完全,鐵摩勒已是喝道:「住口!」段克邪不敢再說,愕然望著他的表哥。鐵摩勒道:「你牟大哥說這不是他下的毒手,那就一定不是!」他說到最後那兩個字,聲音已是變得嘶啞,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他正以深厚的內功強自支持。但牟世傑仍聽得出他說的是「不是」二字,臉色也就開朗了一些,心道:「想不到鐵大哥還相信我!」

  忽聽得一聲嬌笑,史朝英已走進房來,格格笑道:「鐵寨主,你確有知人之明,是不關世傑的事,這毒藥是我下的!」此言一出,儼如晴天打了個霹靂,段克邪也嚇得呆了。

  牟世傑顫聲叫道:「朝英,你——」史朝英道:「大丈夫當有決斷,你今日不將鐵摩勒除掉,必成心腹大患!」牟世傑喝道:「住口!」史朝英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難,你要成王霸之業,怎能顧兄弟情誼,你不聽我言,後悔莫及!」

  段克邪神智稍稍清醒,怒火勃發,正要向史朝英殺去,忽聽得有腳步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四條大漢已站在門外,正是剛才所見的那四個陌生人。這四個人乃是扶桑島牟滄浪的侍者,牟世傑在中原打好根基之後,最後才將他們招來的。

  段克邪驀地想起他表哥已是中毒甚深,遂不敢輕舉妄動,按劍虎視,守在他表哥身邊。心裏想道:「是死是生,這可全得看牟世傑了!哼,要是他一動手,我就拼了性命,也得先把那賤人殺掉!」要知牟世傑武功已略勝段克邪一籌,再加上這四個侍者和史朝英,倘若牟世傑當真翻臉,段克邪勢將自身難保,更不要說能夠救鐵摩勒的性命了。

  牟世傑面色陰晴不定,心中似是正在人天交戰,委決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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