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六三


  ▼第十六回 豈有明珠投賊窟 忍揮寶劍闖情關

  段克邪如醉如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他發覺自己是躺在一張香馥馥、軟綿綿的床上,看這房間的佈置,竟似是甚麼千金小姐的香閨!他想跳起身來,卻是一點氣力也使不出。「我怎麼會在這兒?」他定了定神,漸漸恢復記憶,這才想起自己是中了精精兒的迷香,被那紅衣番僧擒來的。

  段克邪正自驚疑不定,忽聽得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一個少女走了進來,說道:「怎麼樣,這裏還住得舒服嗎?真對不住,令你受了驚嚇了。不過,也要請你原諒,我是誠心誠意請你來的,只怕請不動你的大駕,只好出此下策。」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那日與丐幫石青陽這一派作對,宇文垂叫她作「史姑娘」的那個女郎。

  段克邪道:「你是誰,我又不認識你,你為甚麼要請我來?這裏又是甚麼地方?」

  那少女道:「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客人,我也不怕對你說了。我名叫史朝英,史朝義就是我的哥哥。你不認識我,我哥哥的名字,你總聽人說過了吧?我們此刻也是寄人籬下,沒法子給你準備客房,這是我的臥房,讓給你住的,你滿意嗎?」

  史朝義是史思明的兒子,他弒父自立為偽燕皇帝,段克邪是早已知道了的,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紅衣番僧說甚麼公主,原來就是指她!」段克邪冷笑道:「我是一介草民,不敢妄攀金枝玉葉,你費了這麼大氣力,將我拘來,是何用意?」

  史朝英嫣然一笑,說道:「你先別生氣好不好?你的來歷,我亦深知。說老實話,咱們彼此彼此,都是強盜。不過我的父兄膽子大些,他們敢造反稱王而已。強盜造反,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那也沒有甚麼稀奇。」她說得倒很直率,對段克邪也的確似是無甚壞意。

  史朝英又道:「至於我為甚麼要請你來,我當然要慢慢和你說的。先簡單說一句,我是要請你幫忙一件事情。」

  段克邪之父段珪璋死于睢陽戰役,那次戰役,就是由史思明發動,史思明的大將令狐潮作賊軍主帥來攻城的。段珪璋雖然不是直接死於史思明之手,但卻也有多少關係,因此,段克邪一聽得這女子是史思明的女兒,心中先自有了惡感,當下不假思索,便即說道:「不錯,我是個強盜,但我不像你們,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強盜,我幫不了你們的忙。」史朝英道:「你未免大自謙了吧?」段克邪冷冷說道:「再說,我也不願意幫你的忙。你高興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史朝英忽然又哈哈大笑。

  段克邪怒道:「你笑甚麼?」史朝英道:「我笑你男子漢大丈夫,卻恁地心胸狹窄!」段克邪怔了一怔,道:「我怎麼心胸狹窄?」史朝英道:「我知道你為甚麼恨我,你還在記著睢陽之戰的仇恨是不是?令尊在那次戰役喪生,我爹爹那時正是你們的敵人,也難怪你心裏記仇。但兩軍作戰,難免死傷,何況我爹爹和令狐潮又都已死了,你的仇恨也應該消了。再退一步說,縱然你仇恨未消,也只能恨我的爹爹,我那時還是個未懂人事的小姑娘,卻關我甚麼事?你如今遷恨於我,我好心好意將你請來,求你幫忙,你卻冷言冷語的回絕我,胸襟不是太狹窄了麼?」

  史朝英一下子就猜到他的心意,伶牙俐齒,說得居然頗有理由,段克邪也不禁暗暗佩服她的聰明,雖然對她惡感未消,顏色卻已和緩了許多,說道:「我和你雖無冤仇,但也是風馬牛不相及,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幫不了你的忙!」

  史朝英笑道:「我還沒有說,你怎麼知道幫不了忙?說不定咱們正是同道呢?」段克邪無可奈何,只好說道:「好,那你就說吧,是甚麼事情?」

  史朝英道:「我想與鐵摩勒、牟世傑結盟,平分唐室江山,你願意替我轉達麼?」段克邪道:「不行!」史朝英道:「為何不行?」段克邪道:「不行就是不行!我的鐵大哥是何等為人,諒你也不知道。」史朝英冷冷說道:「有甚麼不知道?鐵摩勒曾做過唐明皇的侍衛,後來被奸臣排擠出來,但他仍然矢忠唐室,和安祿山,和我的爹爹打過仗,在他心目之中,是把我們看作反賊,因此你就以為他決不會與我們結盟了,是麼?」段克邪道:「你知道就好!」段克邪以為史朝英該無話可說了,那知史朝英又是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你又笑甚麼?」史朝英道:「我笑你一本皇曆看到老,不識時務。」段克邪道:「我怎麼又是不識時務了?倒要請教。」

  史朝英道:「此一時,彼一時。安祿山是胡人,他想做中國的皇帝,中原豪傑不肯服他,那是必然之理,我姓史的可是漢人,姓李的做得皇帝,姓史的,姓鐵的,姓牟的以及你姓段的也何嘗做不得皇帝?此其一。鐵摩勒當年是唐皇侍衛,現在是綠林首領,牟世傑更是綠林盟主,牟世傑雄心勃勃,我是知道的,鐵摩勒也許不想造反,但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他作主了。他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朝廷總是容他不得,他的金雞嶺已被官軍破了,他流竄四方,只怕也終難立足。與我們結盟,彼此有利,有何不好?」

  史朝英辭鋒銳利,段克邪卻不善說辭,心中隱隱感到有些甚麼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史朝英問道:「你怎麼樣?想清楚了沒有?」段克邪心想:「安祿山史思明雖然一漢一胡,卻總是一丘之貉,誰做皇帝,對老百姓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史朝義弒父篡位,人品更是卑劣不堪,這史朝英是他的妹子,諒也好不到那裏去。」不過他心裏是如此想,對著史朝英卻不好說出來。

  段克邪心意已決,當下說道:「你要我說實話麼?」史朝英道:「當然。」段克邪道:「即使牟世傑願與你們結盟,我也不願替你們去做說客。」史朝英道:「為甚麼?你瞧不起我們?」段克邪道:「隨便你怎麼猜想,總之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決不去做。你要派遣說客,另請高明吧。」史朝英淡淡說道:「倘若有一個人比你更適合的,我們也不必費如許心力,將你請來了。你不允幫忙,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我們將你請來,也就不能容你隨心所欲的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這層你可想到了嗎?你想想吧,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段克邪冷笑道:「你要我假意答允你麼?我本來可以這樣做,騙了你的解藥,然後一走了之。但這樣就是言而無信,非男子漢大丈夫所當為,所以我才不願意這麼做。你懂不懂?言盡於此,你要殺要剮,都任憑尊意了!」

  史朝英又哈哈大笑。段克邪奇道:「你又笑甚麼?」史朝英道:「這回不是笑你了。我是笑我的哥哥看錯了人,我的眼力卻一點不差!」段克邪道:「怎麼?」史朝英道:「我哥哥以為威迫利誘,便可以將你收服;我則早就看出你為人耿直,風骨錚錚!你有甚麼話就說甚麼話,不騙自己也不肯騙人,好,真算得是大丈夫行徑!」

  高帽人人愛戴,段克邪不自覺的為她惋惜,心想:「此女英氣迫人,本來可以算得是女中豪傑,可惜如此佳人,甘心作賊。」

  心念未已,忽聽得一點極輕微的聲響,段克邪迷香未解,武功消失,但他的耳目仍是極為聰敏,這點輕微的聲響,倘若換了別人,決計察覺不來。段克邪好生駭異,「這是甚麼人,輕功如此了得,這史姑娘既然是『公主』身份,若然是她的手下,決沒有這樣膽子前來偷聽。嗯,難道是他們的敵人來了?」可是等一會,仍是毫無動靜。

  史朝英亦似有所覺,忽地說道:「我給你打開窗子好不好?」倏地推開窗子,卻甚麼也沒有瞧見。但段克邪閉目聽聲,卻已察覺就在她推開窗子的那一剎那,那夜行人已經飛走了。

  段克邪更是吃驚,暗自想道:「這人輕功如此高明,難道是我的大師兄來了?」忽聽得史朝英幽幽嘆了口氣。回過身來,說道:「段公子,我不願意勉強你,但也不能將你放走,你恨我麼?」段克邪冷冷說道:「我是你的俘虜,你要怎麼樣便怎麼樣,我有甚麼好說的!」

  史朝英忽道:「段公子,要是我把你放了,你對我如何?」段克邪道:「我與你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你若不再與我為難,我也不會找你算賬。我一離開此地,這段過節,也便抹過不提。」史朝英道:「這麼說,我放你走,你就只是應允不再記恨麼?」段克邪道:「你還要我怎麼樣?難道要我向你屈膝求饒?」史朝英睨他一眼,笑道:「豈敢,豈敢。顛倒過來,我向你求情如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