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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荷葉田田,蓮花朵朵,恍如翠蓋紅裳,微風吹過,一水皆香。蓬萊魔女暗自嘆道:「此地當真是仙境一般,這皇帝老兒也太會享福了。」

  忽聽得輕攏慢撚的琵琶聲起,抬眼望去,只見翠寒堂外,臨湖的一面平台,擺看堆滿香花鮮果的幾案,有個男子坐在當中,兩個宮娥模樣的女子隨侍左右,其中一個手抱琵琶,正在開始調弄。

  蓬萊魔女心道:「這男的想必就是皇帝老兒了,虧他還有如此閒情逸致。」琵琶聲初起如「間關鶯語花底滑」,瞬息一變而似「幽咽流泉水下灘」,頗出蓬萊魔女意料之外,心道:「怎的這樂聲如此悽苦?」

  手持拂塵的那個宮娥說道:「皇上,這首詞是誰做的?良辰美景,奏此淒涼曲調,是不是有點殺風景了?」這男子果然是南宋的天子趙構,他嘆了口氣,說道:「你不必管,朕叫你唱,你就唱吧。」

  那宮娥輕啟朱唇,配合著樂聲唱道:「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粧,豔溢香融,羞煞蕊珠官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聲聲悽楚,趙構淚滴衣襟,蓬萊魔女也不禁心酸淚咽,想道:「他在金虜南侵前夕,聽他爹爹這首以血淚寫成的亡國之詞,看來倒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並非全然糊塗。」

  原來當年「靖康之恥」,徽欽二帝給金人擄去,(宋徽宗趙佶是趙構的父親,宋欽宗趙桓是趙構的哥哥。)宋徽宗擅長文學,這首「燕山亭」詞,就是他在被押赴燕京途中,自往「北行見杏花」而作的。這首詞非常細緻地描寫了他的亡國哀思。初見杏花,就想起宮女,於是拿宮女來比杏花,都是「易得凋零」的。

  從宮女想起故國故宮,想憑雙燕將這重重離恨寄回故國,可惜雙燕是「何曾會人言語」。其實,即使雙燕會人言語,但「天遙地遠,萬水千山」,它又怎知故宮何處?再想起「故宮」不能再回去了,連夢也恐怕夢不到了。當真是迴腸盪氣,不勝淒惻之至。

  這首詞寫在二十年之前,宋徽宗早已死了,在金國統治下的淪陷區,這首詞早已在漢人中私下傳誦,但在江南則還是知者無多,更沒人敢拿來演唱。蓬萊魔女心想:「這皇帝老兒若是稍有心肝,聽了他爹爹這首詞,也該奮起抗敵。」

  琵琶戛然而止,兩個宮娥都是大為惶恐地望著趙構。

  趙構深深嘆了口氣,說道:「朕今晚在翠寒堂聽你琵琶,樂聲是歡快也罷,淒涼也罷,朕都算得是享盡了帝王之福了。只怕他日羈身異域,舉目無親,北國風沙之中,只能聽胡雁的哀鳴。」那兩個宮娥惶然伏地,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趙構將她們拉了起來,緩緩說道:「這首『燕山亭』詞是太上皇北狩途中的御制,(按: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去,當時宋人的談話或文字紀載,為之隱諱,美其名曰『北狩』。)有人抄了一份給我。如今金主完顏亮揚言要到臨安來度中秋,胡馬窺江,戰雲已佈,朕恭聆上皇御制,能不興悲?」

  蓬萊魔女心道:「原來這皇帝老兒乃是恐懼自己陷於父兄同樣的命運。他不恩報仇雪恥,卻畏敵如虎,可堪浩嘆!不過,只要他懂得傷心,也還不算是十分糊塗的昏君。」她在感慨之中又有幾分奇怪,「是誰將他爹爹首流亡詞草抄來給他?朝中的文武大臣,未必有這麼大膽?嗯,抄這首詞給他的人也真是有心之人!」

  那兩個宮娥面面相覷,不敢言語。有個小太監上來俯伏說道:「陛下今晚到那座宮中安歇,還是傳那位貴妃娘娘到翠寒堂來,夜已深了,請陛下降旨。」趙構嘆口氣道:「朕那還有心思作樂?今晚朕留宿翠寒堂,什麼人都不宣召,你們也不要來嘮嘮叨叨了,讓朕安靜一宵。」

  那小太監大氣也不敢透,應了一聲:「是!」便退了下去。趙構道:「你們吩咐小宮娥給我焚香備茶,朕今晚在書房獨宿。你們也無須伺候。」那兩個宮娥道:「早已安排妥貼了,夜已三更。皇上龍體要緊,有什麼奏章,明日再看吧,請陛下早些安歇,」趙構道:「好,你們倒很會體貼朕,但也不必你們多話了。這就進去吧。」

  那兩個宮娥陪著趙構進去,之後出來了兩個侍衛,在翠寒堂外面站班。蓬萊魔女心道:「皇帝老兒今晚獨宿翠寒堂,這倒是個難遇的良機。」當下折了手指般大小的一節柳枝,用重手法擲入荷塘,發出輕微的聲響,那兩個侍衛耳目靈敏,聽得聲響,趕忙到塘邊來看,笑道:「原來是風飄落時。」

  蓬萊魔女乘他們注意分散的時候,早已繞過荷塘,以絕頂輕功,悄無聲地進入了翠寒堂。翠寒堂中的御書房有燈光透出窗紗,蓬萊魔女很容易地就覓到了所在,她伏在屋簷的凹槽中,以「珍珠倒捲簾」的身法,足尖勾著錯角,看進屋中,只見趙構果然是獨自一人,在書房裏負手徘徊。忽地自言自語道:「是打呢,還是不打!打了兵敗被俘,只怕連一個『歸命侯』都做不成!但若不打,束手就擒,那更是要與爹爹同一命運了。」

  趙構自言自語了一會,忽地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張羊皮,羊皮上有點點斑斑的血漬,又自言自語道:「這的確是我哥哥的筆跡,唉,真想不到他死的這麼慘!」他唉聲嘆氣,臉卻殊無悲戚之容,眉宇之間。似還隱有喜色。

  蓬萊魔女眼光銳利,她在窗紗上用指甲刺穿了一個小孔,偷窺進去,趙構背向她坐,那張羊皮書卻正好對著她。上面寫的字雖是看不分明,但卻可以看得出前面幾行歪歪斜斜的字跡,鮮紅刺目,乃是血寫的草書,後面有十幾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乃是墨寫的楷書,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的手筆。蓬萊魔女怔了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是了,送這張羊皮書給他的人,也定然是抄他爹爹那首詞給他的那個人了,這人在他哥哥的血書之後,又續寫了那麼一大段,告訴他哥哥是怎麼死的。」

  原來趙構的哥哥,就是宋欽宗趙桓,他與父親徽宗趙佶一同被金人所擄,趙佶年老,經受不起折磨,在被囚之後的第五年,(南宋紹興六午,金熙宗天眷元年)病死「五國城」。趙桓卻活到六十二歲,一直在過了三十多年的囚犯日子之後,其時已是完顏亮做了金國的皇帝,完顏亮生性殘忍,在正隆六年,有一天忽然想起這個被囚了三十多年的宋帝,將他捉弄,竟然要這個六十三歲的者頭,到校場去與另一個被囚的遼國皇帝耶律延禧賽馬,完顏亮命手下用箭先後穿過耶律延槽與欽宗的心胸,欽宗墜馬死,金主不准收屍,用馬蹄踐踏到泥中,作為葬禮。

  宋高宗趙構有個心病,既怕金國興兵滅他國家,但另一面又怕諸將北伐成功,將他哥哥迎接回來,那時他皇位不保,是以最如意的算盤乃是與金國講和,使他得以在江南偏安,當初他以十二道金牌,將岳飛召回,後來又聽從秦檜的主意,將岳飛殺悼,就是由於這個心病。

  如今他知道哥哥確實已死,他的心病已經消了。想起他哥哥死得如是之慘,雖則遂了自己的心願,卻也不由得興起兔死狐悲之感,思念及此,心意立決,猛地擊案叫道:「金虜欺我太甚,哼,哼,看來是非和他們一拼不可了!」

  蓬萊魔女停了他這般言語,心頭大喜,正想趁此機會,就進去把辛棄疾的奏摺給他,並向他進言。忽聽的趙構「咦」了一聲,又自言自語道:「這並不是奏摺呀,怎的也放在這裏?」在書案上拿起了一本小冊子來,看了一眼,驚詫之極,喃喃說道:「孤臣耿仲遺書?這耿仲是什麼人?怎的我不知道!奇怪,他的遺書怎麼混在我案頭的奏摺之中?」

  蓬萊魔女曾見過耿照父親的遺書,當初耿照與玉面妖狐同在一起,被蓬萊魔女所擒,蓬萊魔女就是因為搜出這份遺書,而知他是忠義之士的。這時從窗孔偷窺進去,只見皇帝手上捧著的那本小冊子,果然是和那份遺書一式一樣。耿照的父親名叫耿仲,這名字從皇帝口中唸了出來,更是不會假了。

  蓬萊魔女喜出望外,心道:「這份遺書到了皇帝手中,這可就更好了。且不要騷攪他,待他看完了這份遺書,我再把辛棄疾的奏摺送進去。」

  趙構聚精會神地看了幾頁,忽然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那本小冊子跌落地上。蓬萊魔女正自覺得有點奇怪,「好端端的怎的突然打起瞌睡來了?他看了這份遺書,應該驚心動魄,分外精神才是。」

  心念未已,忽覺一縷幽香,沁入鼻觀,蓬萊魔女吃了一驚,只聽得「蓬」的一聲,已有一人破門而入,哈哈大笑。闖進御書房的這人,正是曾和蓬萊魔女兩度交過手的番僧竺迪羅。

  這迷香乃是江湖上常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雖然厲害,卻是無毒。蓬萊魔女內功深湛,這種無毒的雖然厲害也還不是十分厲害的迷香,卻迷不到她。只是因她剛才全神貫注,觀察皇帝的動靜,卻沒提防竟有敵方高手突如其來,如今這竺迪羅已進了御書房,皇帝也已在他掌握之中,蓬萊魔女可就不便輕舉妄動了。

  蓬萊魔女心念電轉:「這廝用無毒的迷香,看來並非想刺殺皇帝,且看他如何?」只見竺迪羅站在趙構跟前,將他搖了一搖,趙構熟睡如泥,毫無反應。竺迪羅笑道:「你這昏君在這翠寒堂中倒是會享清福。此時我要殺你,易如反掌。只是我主公吩咐,說正因為你是個昏君,就不許我殺你。這真是莫測高深,但主公既然這樣吩咐,我只有依命而行。哼,哼,就讓你這昏君多享幾年福吧。」他咕咕噥噥,看來是因為他「主公」的這個吩咐,以至他不能殺掉大宋皇帝而震驚天下,深感遺憾。

  竺迪羅不解他「主公」的用意,蓬萊魔女卻是一怔之後,立即明白,「這皇帝老兒一向是對敵求和的,敵人知道他並無大志,只恐刺殺了他,假如換了一位有作為的皇帝,更是對他們不利。這皇帝老兒倘若知道敵人是因為如此這般而不殺他,也當慚愧?可是敵人已不是想刺殺大宋皇帝,卻又派這竺迪羅進宮作甚?」

  蓬萊魔女這疑問立即得到解答。竺迪羅放開了趙構,眼光一瞥,看見地上的那份「孤臣耿仲」的遺書,登時又哈哈大笑起來!正是:

  心懷故國多奇志,一片孤臣孽子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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