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一七三


  赫連清霞道:「說起來我認識笑傲乾坤還遠在認識武林天驕之前。這事須得從一個老和尚說起。」

  蓬萊魔女道:「什麼老和尚?」

  赫連清霞道:「在我們隱居的那座山上,有座古廟,是以前山裡獵人供奉的藥王廟,連年戰禍,壯丁抽調一空,山裡獵人也不能免役,這座古廟年久失修,也根本沒有什麼香火了。但廟裡卻有個老和尚。這老和尚可有點古怪。」

  蓬萊魔女道:「有些什麼古怪?」

  赫連清霞道:「他從來不出廟門,長年在雲房裡打坐,有一個小沙彌服侍他,我小時候最頑皮,也常到廟裡玩耍,只知有這麼一個老和尚,但他總躲在雲房裡面,我也沒見過他。聽小沙彌說他是個殘廢人,已經半身不遂,不能行動了。後來過了幾年,他的病忽然漸漸好了,有時我在廟裡也能見著他了,但他從不張口說話,偶爾開口,也只是念經,神情十分肅穆,我可不敢惹他。他雖然能夠走動,面上還帶著病容,加上那肅穆的神情,令人看了有點害怕。

  「又過了幾年,大約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忽然有外面的人常來看他了,這人是個相貌俊雅的書生,一來就陪那老和尚下棋。這書生也極是古怪!」

  蓬萊魔女心知她說的這人定是華穀涵無疑,心道:「華谷涵有狂俠之稱,在一個小姑娘眼中看來,當然是行為怪誕的了。但這老和尚卻是什麼人呢?華穀涵經常去拜訪他,自必也是大不尋常的人物了。」

  赫連清霞道:「這書生的古怪,當真是令人難以想像,那麼大一個人,就似小孩子一般。」

  這說話蓬萊魔女聽來,倒是覺得又新鮮,又古怪,禁不住問道:「怎麼似小孩子一般?」

  赫連清霞道:「他和那老和尚下棋,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又飲酒狂歌,似哭似笑,哭笑不分,有一次我在旁邊觀棋,他們也不理我,那書生有一隻角被老和尚的白子侵入,他忽地推棋而起,長歎一聲:『偏安之局,終不可保!』竟然就大哭了一場,我從來沒有見人哭得這樣傷心的。我就上去替他下了兩子,對他說道:『這局棋還可以挽救,你怎麼就認輸了?你看我這兩顆黑子一下,這只角不是也可以保全了嗎?書生大哥,你不用傷心啦。』那書生看了一看,收了眼淚,忽地又大笑起來,說道:『不錯,不錯。我可沒有想到可以用圍魏救趙之策,你來打我,我也可以跑去打你,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這確實是個高明的戰略。小姑娘,你的棋下得不錯呀。』那老和尚每次和那書生下棋,任那書生哭哭笑笑,他總是不出聲的,這次卻開口了,說道:『老僧老矣,這局棋是應該由你們年少的一輩繼續下了。』他舉袖一拂,把全盤棋子盡都搞亂,那書生棋興未已,就拉我陪他下棋。

  「就這樣,我和這書生交上了朋友。我說我可以陪你下棋,但你給我什麼酬報?這回輪到那書生覺得奇怪了,他不住地打量我,說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你要什麼酬報?』我說:『我知道你是個讀書人,我媽每天都要我做功課的,我陪你下棋,功課就沒有工夫做了,這樣吧,我陪你下一盤棋,你給我做一道課題。』那書生笑道:『你今天要做什麼功課?』我說:『我媽要我學做詩,今天你給我做兩首律詩,不瞞你說,我連平仄對仗都弄不清楚呢。』那書生大笑道:『我道要什麼酬報,原來如此,這個容易,容易!我替你做四首律詩,明天的功課,也可以交卷了。』我見那書生經常飲酒狂吟,猜想他必會做詩做詞,果然不錯,那晚我媽大大誇獎了我,說我進步神速,詩做得比姐姐還好了。她一高興,就要當面考我,我通紅了臉,只好把實話說出來,我媽起先是生氣責備我一頓,說我不該請人作槍,欺騙了她,後來又高興道:『難得有一個滿腹詩書的飽學之士來到這兒,明天你請這客人到咱們家裡來吃一頓便飯吧。我要瞧瞧他是什麼人?從這兩首詩看來,他倒似是個傷時憂國之士,但你也不要把咱們的身份洩漏了。』」

  蓬萊魔女笑道:「你們沒有洩漏身份,笑傲乾坤華穀涵的身份,這一回大約是要給你媽媽看破了?」

  赫連清霞道:「哦,原來你已猜到這書生就是笑傲乾坤了。他可是聰明得很,恰恰相反,我媽沒有看破他,我們的底細卻反而給他看破了。」

  赫連清霞接著說道:「那一晚他來我家作客,我還擔心他瘋瘋癲癲的樣子,會得罪了我媽,誰知他狂顏故態盡都收斂,對我媽畢恭畢敬,完全是守著小輩見長輩之禮,我媽也敬重他是個讀書人,請他多指點我們姐妹的功課,他們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華穀涵說他不能在我家教館,但答應時常來往,我媽說你肯指教小女,那就是她的老師了,我敬華先生一杯。我媽給他敬酒,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蓬萊魔女道:「你媽暗中較量他的武功?」

  赫連清霞道:「不錯,我媽以隔物傳功的絕技,將酒杯遞去,瞧他是否察覺?只要他一接到手中,我媽的內力就可以震傷他的手少陽經脈,令他殘廢。我不知媽為何如此,還來不及攔阻,華穀涵已經把酒杯輕輕巧巧地接到手中,神色絲毫未變,客氣兩句,就把這杯酒喝了。」

  蓬萊魔女笑道:「這麼一來,他的上乘內功不是已顯露出來了嗎,怎說還沒有給你媽看破?」

  赫連清霞道:「他並沒有顯露上乘內功。當時我也很疑惑,席散之後,我媽對我說道:『我幾乎誤傷了華先生,原來他當真是不會武功的。』我疑惑道:『他不是把你那杯酒接下了嗎?』我媽笑道:『若然他具有上乘內功,酒杯一觸及他的手指,他就會立時生出反應,我也會立時察覺。但我絲毫未感到他的內功反擊,一個人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所以我才敢斷定他不懂武功。』原來我媽的內力已到收發隨心之境,微微一沾,察覺他不懂武功,就立即把內力收回了。他不但騙過了我,還騙過了我媽。」

  說到這裡,赫連清霞忽然杏臉泛紅,接著說道:「宜哥,你是不會猜疑我的。可笑我媽竟然還不知道我的心事,她以為我喜歡那華穀涵,對我說道:『這書生人品不錯,但可惜不會武功。咱們要報國仇家恨,你們的丈夫非是武林人士不可。』我說就是他會武功,我也絕不會嫁他,我只是覺得這個人很好玩罷了。我心已有所屬,還有誰好得過我的宜哥?」

  赫連清霞性子坦直,在人前也不掩飾,耶律元宜大為高興,笑容滿面。

  蓬萊魔女道:「你什麼時候,發覺他會武功?」

  赫連清霞道:「有一天他在廟裡下棋出來,大約是下了什麼妙著,津津回味得意忘形,在一棵大樹下手舞足蹈,我恰巧在樹後草叢裡捉蟋蟀,看他似乎沒有發覺我,我頑皮性起,就捉弄了他一下。」

  耶律元宜笑道:「你這頑皮的小丫頭,怎麼樣捉弄人家了?」

  赫連清霞道:「我捏了一團泥巴,悄悄地打去,打他腿彎的軟麻穴,想叫他摔個四腳朝天。」

  耶律元宜搖頭道:「你真是淘氣。」

  赫連清霞道:「我可沒有打著他。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巧在那瞬間踏出了一步,那小泥團就落在他的身後了,他聽得聲響,回過頭來,說道:『哎喲,你怎麼這樣淘氣?瞧你的兩隻手這樣骯髒,你也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還像小孩子一樣玩泥沙!』我很不好意思,就往家裡跑。他忽然把我叫住,正正經經地對我說道:『霞姑娘,我走了之後,你若有什麼事情,可到廟裡求那個老和尚。』我和他已經很稔熟了,不覺有點惜別之情,連忙問道:『你又要走了?什麼時候動身,到那裡去?你有家麼?』這還是我第一次問及他本身的事情,他淒然說道:『我從來處來,也從去處去,有家亦無家,浮雲遊子意。人生知何似?飛鴻踏雪泥,鴻爪偶留痕,那複辨東西?』這幾句話像詩又像佛偈,我可聽不懂。我想他大約是因為和那老和尚長日作伴,也學得滿口禪機了。他說了這幾句似詩似偈的怪話,便回那破廟去了。我剛剛作弄了他,不好意思再去追問他。我便也回家,準備明天再去找他,給他送行。

  「我回到家裡,媽一見我,就嚇了一跳,說道:『三丫頭,你是怎麼搞的,怎麼你的頭髮都弄骯髒了?』我只道我的雙手骯髒,不料我媽卻說我頭髮骯髒,我連忙接過鏡子一照,只見頭髮上滿是泥沙!我媽沉著臉道:「你再頑皮,也不會把頭埋到泥沙裡去,是誰在你頭髮上撒了一把沙?」

  我呆了半晌,我在山上除了華穀涵之外,根本沒有碰見第二個人,我大叫道:『一定是華先生!』我立即跑到破廟去找他,已經見不著他了。我想向老和尚打聽他的消息,老和尚又已把自己關在雲房裡面坐禪,小沙彌說,他一坐禪,就似聾了瞎了一般,這叫做『入定』,你在他面前大叫大嚷,他也不會聽見的。而且小沙彌也不肯放我進去騷擾他的師父,我只好怏怏回家。

  「這麼一來,我媽和我都知道華穀涵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了。我媽慚愧走了眼睛,當時看不出來。她著實把我埋怨了一頓,埋怨我不該用泥團打他,洩漏了自己的功夫,不過我媽也深信華穀涵是個好人,縱然知道了我們武學世家,也絕不會向外面張揚的。

  「我心裡卻在記掛著華穀涵的那句說話,他叫我有事可去找那廟裡的老和尚。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會有什麼事情。那老和尚半死不活的,又能幫得了我什麼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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