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九八


  蓬萊魔女畢竟是功力稍遜一籌,且又身受熱毒,一方面要抵禦金超岳所發的寒風熱浪,一方面要運功驅毒,儘管竭盡所能,終是力不從心。但她憑著一股銳氣,著著搶攻,表面卻還看不出敗象。

  東海龍與西岐鳳已是完全復原,不知不覺地就走了近來,他們都是第一流的武學造詣,看出了蓬萊魔女已是危機暗伏,久戰下去,定必吃虧,東海龍暗暗著急,心裏躊躇,意欲上前相助。

  武林天驕忽地走到他們面前,笑道:「這場比鬥,在當今之世,也算得是難得一觀的了。兩位請與我同賞妙技吧!」話中之意,即是不許他們「攪局」,要他們似他一樣,袖手旁觀,武林天驕曾為他們驅毒療傷,江湖上講究的是恩仇二字,因此東海龍雖然躍躍欲動,但被他一攔,卻也不敢與他翻臉,硬衝過去。

  西岐鳳心思比較細密,卻是納罕非常,暗自尋思,「這武林天驕救了我們,聽他口氣,也是幫著柳女俠的。卻又為何這樣忍心,要看著柳女俠受那老怪所挫,攔阻我們出手助她?真不知他是何用意?」

  蓬萊魔女越打越急,拂塵急聚急散,或如天女散花,或如草聖揮毫,變化縱橫,難以名狀。金超岳的招數卻似乎慢了下來,一掌一掌地緩緩發出,但掌風激盪,那「轟轟」之聲,宛如海潮怒嘯,夏日悶雷,更是驚心動魄。東海龍、西岐鳳看得目眩神搖,但卻也更為蓬萊魔女擔心了,他們看得出來,蓬萊魔女急著搶攻,那是因為敵人的掌力太強,迫得以攻為守的。但如此一來,更是消耗真力,只恐難以為繼,待到再衰三竭之時,就要給敵人乘虛而入了。

  東海龍看得血脈僨張,暗暗準備,到了緊要關頭,就要不顧一切撲上前去相助,即使武林天驕攔阻,那也是在所不顧的了。

  就在東海龍正自緊張萬分,手心捏著一把冷汗的時候,武林天驕卻是意態悠閒,擊節讚道:「妙呀,妙呀!攻似雷霆,守如江海凝光,似此武林絕技,真是人生難得幾回見?我也來湊趣湊趣,給你們吹一支曲子助興吧。」簫聲吹出,頓挫抑揚,時而清輕,時而渾厚,或如鶴唳長空,或如驚濤拍岸。東海龍更是著急,心想:「人家已在捨死忘生,他卻偏有這些閒情逸致?」

  西岐鳳較為冷靜,卻聽出這簫聲與蓬萊魔女的一攻一守,若合符節,心裏暗暗納罕。

  說也奇怪,簫聲吹起之後,鬥場的形勢便登時變了。蓬萊魔女已是意態從容,拂塵揮舞,儼如流水行雲;劍氣夭矯,宛若游龍戲風。身法是輕盈美妙,招數是揮灑自如。與剛才那一派急迫忙亂的情形,簡直是判若天壤!另一方面,金超岳卻是神色沉重,雙掌連連拍出,相銜如環,熱浪寒風,彌空匝地,東海龍等人站在離他們七八丈之遠,也自感到一寒一熱,交錯襲來。東海龍是個武學行家,看得出金超岳已是心慌意亂,連真氣也不能完全凝聚了。故而他的寒風熱浪,才會則溢出來。也就是說他的陰陽二氣,不能集中來對付蓬萊魔女了。

  原來武林天驕的簫聲藏著無上妙用,他的簫聲與蓬萊魔女的一招一試,都暗暗合拍,等如指揮她作戰一般。蓬萊魔女聽了精神一爽,簫聲與她的心靈相合,她的奇招妙著,也就層出不窮!但另一方面,金超岳卻是被這簫聲攪亂了心曲,心頭越來越感到煩躁,精神內力都漸漸感到難以集中。金超岳想不到武林天驕用這等意想不到的妙法暗助蓬萊魔女,但這時雙方正自鬥到緊張之極,武林天驕又不是公然出手相助,莫說金超岳已不能分神說話,即算能夠,他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激戰中忽聽得金超岳大吼一聲,原來肩頭上已著了蓬萊魔女的一劍!金超岳大吼道:「好,檀貝子,你好!」倏的一掠數丈,和身滾下山坡,如飛逃了!

  武林天驕冷冷說道:「我早說過你打不過人家,你們不信,現在如何?你自己技遜於人,怨得我麼?」東海龍拍掌大笑道:「祁連老怪,你還是聽柳女俠的吩咐,今後將名字改過來吧!金超岳是應該改為金服宋了!」他心思沒有西岐鳳那麼細密,雖覺簫聲起後,蓬萊魔女就佔到上風,這情形有點奇怪,但一時之間,卻還未想到這正是武林天驕的簫聲暗助之功。武林天驕淡淡一笑,說道:「金國宋國,各有能人,只宜問善惡是非,擇其善者而從之,卻不必定要誰折服誰。」東海龍這才想到武林天驕是金國的貝子,自悔失言。

  蓬萊魔女心裏當然明臼,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又不禁一片茫然,不解武林天驕何以暗中助她?她回過頭來,只見武林天驕似笑非笑,雙眼正自向她望來。蓬萊魔女面上一紅,本來她是應該向人家道謝的,但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之下,卻怎生說得出口?東海龍、西岐鳳雙雙向蓬萊魔女道謝,蓬萊魔女面上更紅,說道:「你們該謝的不是我,這,這是——」一個「他」字未曾出口,武林天驕忽地說道:「此間事情已了,恕我失陪了!」

  蓬萊魔女怔了一怔,只聽得武林天驕曼聲吟道:「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吟聲甫歇,簫聲再起,武林天驕已是下山去了。

  西岐鳳喃喃說道:「這武林天驕真是個奇人,難道他真的是金國的貝子?」蓬萊魔女呆了一呆,忽地身形疾起,跟踪追去。

  她心裏有無數疑團,非向武林天驕問個明白不可,一時間也就顧不得失禮,忘了與東海龍、兩岐風二人道別了。

  蓬萊魔女深知武林天驕的輕功不遜於她,只怕追他不上,當下使出全副本領,一口氣追過山坳,只見武林天驕卻在前面緩緩而行,蓬萊魔女心道:「啊,原來他早已料到我會追來,竟在這裏等我。」她本要出聲呼喚的,一時間卻心亂如麻,不知如何開口。

  武林天驕已是轉過頭來,笑道:「柳女俠,你打得還未盡興,還要與我再度交手嗎?」蓬萊魔女道:「你不是我的敵人,最少今天不是,好端端的我何必與你廝拼?」武林天驕笑道:「著啊,你現在也該知道了吧,並非金國的人就都是你的敵人?」蓬萊魔女面上一紅,說道:「多謝你吹得好簫。要不是有你相助——」

  武林天驕截住她的話道:「你也幫助了我,咱們是彼此相助。」蓬萊魔女怔道:「怎麼?」武林天驕正容說道:「我也討厭那祁連老怪,我主現在正重用他,這不是我國之福,而是我國之禍。但我卻不好與他動手,我也未必就能勝得了他。今日你將他打得狼狽而逃,也正是替我出了一口悶氣。」

  蓬萊魔女道:「你不怕他在你們皇帝面前告你一狀?」武林天驕笑道:「我早就是皇上密令要緝拿歸案的欽犯了。」蓬萊魔女道:「為什麼?」武林天驕道:「因為我一向就反對完顏亮做皇帝。」蓬萊魔女想不到他說得如此坦率,怔了一怔,笑道:「你這人的行事真是怪得出奇!」

  武林天驕道:「你是指我在泰山阻你殺他之事麼?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我反對他做皇帝這是一回事,但我金國的皇帝絕不能讓你殺了,從前你們的徽欽二帝被金國所擄,你們宋人認為是莫大的恥辱,要是我們的皇帝被你殺了,我又怎能不認為是恥辱呢!」蓬萊魔女道:「你們金國來佔我們宋國的地方,殺戮我們宋國的百姓,我們可沒有侵犯你們絲毫!」

  武林天驕深深嘆了口氣,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反對完顏亮的地方了。他不止是只圖蠶食,而且是意欲鯨吞,他已定下了今年中秋,要到你們南宋的京都臨安歡度佳節、這你也是知道的了。」蓬萊魔女大感意外,說道:「想不到在這件事情上,你和我竟是相同,一樣的反對你們的皇帝。」

  武林天驕神色慘然,又嘆了口氣,說道:「完顏亮大動干戈,你們宋國的百姓固然是大受其害,我們金國的百姓又何嘗有什麼好處?他們還不是一樣的會妻離子散,田園荒蕪!」

  蓬萊魔女越聽越覺驚奇,對武林天驕的敵意也就在不知不覺之中,煙消雲散,武林天驕越說越是沉痛激昂,「窮兵黷武者其國必亡!你是聽過完顏亮所發的三願的了,他一願『國家大事,皆自我出;』二願『帥師伐國,執其君長,問罪於前;』三願『得大下絕色而妻之。』荒淫無恥,專制殘暴,再加上窮兵黷武,一應俱全!尤其是他是有著幾分才情、幾分霸氣的皇帝,帶來的禍患就一定比一個才具平常的皇帝更大!我只怕金國就要斷送在完顏亮手上。」說到傷心之處,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蓬萊魔女完全沒有想到,武林天驕和她初次交談,竟會披肝瀝膽地向她傾吐衷曲!在此之前,武林天驕在她心中是一個謎,是一個怪誕離奇,難以索解的人物,頓時間,她全都明白了,他的哭笑無端,他的狂歌寄意,他的淒涼沉鬱的簫聲,他對自己忽敵忽友的舉動……在從前她處處感到奇怪的,如今全都明白了。這一切原來都是有所為而發,並非只是佯狂!蓬萊魔女心情受了他的感染,黯然無語,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武林天驕面帶淚痕,忽地又縱聲笑了起來,說道:「你瞧我多糊塗,我還沒有問你的來意,盡是和你說這些徒增煩惱的國家大事。好,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追上前來,既不是要和我動手,那又是為了什麼?」

  蓬萊魔女定了定神,說道:「多謝你對我說了這許多心裏話,這正是我想要知道而不敢冒昧動問的。要是你一直不說,只怕我也一直會把你當作敵人呢。」笑了一笑,接著說道:「現在我想問你一件私事,不知你也可肯告訴我麼?」武林天驕道:「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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