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幸虧耿照內功深厚,這一拳還未能將他打暈,百忙中急忙使了個擒拿手法,將那武士的小臂抓住,一個「鯉魚打挺」,反客為主,自己翻了上來,卻把那武士壓了下去。

  但可惜耿照已是強弩之末,雖然一時得手,氣力畢竟不如對方。那武士緊緊將他抱住,兩條臂膊,賽如兩道鐵箍,箍得耿照幾乎透不過氣來,耿照情知打不過對方,抓實了他,也不敢放手。

  兩人在地上翻翻滾滾,扭作一團,什麼精妙的招數,都用不上了。那武士猛地大喝一聲道:「滾下去吧!」原來他們已滾到了懸崖旁邊,再向前一步,便要跌下激流急湍的深淵。

  那武士使勁一推,耿照的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他本的地將那武士拖著,心想:「我死了你也得賠我一命!」

  懸崖石骨嶙峋,有如利刃,耿照的手腳給擦得鮮血淋漓,那武士猛地用力掙扎,脫出了一隻手來,舉拳便打,耿照心裏正道:「我命休矣!」忽覺有物絆腿,卻原來是一支凸出來的石筍,耿照腳尖一勾,上身向後一仰,勾牢了石筍,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單掌一托,喝道:「下去吧!」他有所憑藉,氣力容易使用,那武士一拳打空,失了重心,收勢不住,被他托了起來,翻過了頭頂,「咚」的一聲,躍下了深淵,激得浪花高高飛起。

  耿照抓著石筍,翻了上來,抹了一額冷汗,暗叫:「好險!」他忍著疼痛,一跛一拐地走到扎合兒屍體的旁邊,取回了寶劍,四下一望,幸喜無人,心裏想道:「我得先找個隱蔽的地方治傷。」他還劍入鞘,以劍作拐,支持著身體,走到了一處山澗旁邊,這是他和表妹小時候經常嬉戲的地方,四面都有大石圍住,恍如天生的屏風。耿照喝了一口水,又掬了一把水洗淨傷口,山泉清冽,精神為之一振。

  他抬頭一看,紅日正在中天,已是正午時分了。他記起了和表妹的約會。表妹是素來守信的,但這次卻例外失約了!

  他剛才在捨死忘生的惡鬥中無暇思索,這時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不由得暗自想道:「咦,奇怪,金狗怎知我在此地?怎知我要偷赴江南?而且還知道我帶著父親的遺書!」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浮起:「這是誰洩漏了的?莫非,莫非,唉,莫非……」「噹」一聲,他手上的一瓶藥膏跌了下來。幸虧那是一個玉瓶,沒有跌碎,但他的心已開始破碎了。

  這瓶藥膏正是他表妹送給他的,名叫「生肌白玉膏」,乃是秦家秘製、具有極大功效的治傷藥。他想起了表妹送他這瓶藥膏時的殷殷情意,種種關懷,他忽地叫起來道:「她,她對我這樣好,我,我怎能對她有所猜疑?」

  他表妹希望他永遠無須使用這瓶藥膏,但她知道他要冒險南歸,卻不能不給他準備。想不到還未曾動身,就用上了。這藥膏的確靈效無比,耿照身上的傷口,經藥膏搽過,登時一片清涼。可是身上的疼痛減了,心頭的疼痛卻加劇了!

  他心中又再想道:「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媽媽和表妹二人。媽媽是絕不會向外人說的呀。表妹?她不說,金狗怎能知道?」

  突然間耿照感到一陣寒意直透心頭,渾身顫慄,這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恐懼!他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他心裏不住地在叫:「我,我不能猜疑她……」但這只等於夜行人在吹口哨,用來給自己壯膽的,他要壓制下猜疑的念頭,那就是說「已經」在猜疑了。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怖呢?一個人在猜疑被自己心上的人兒出賣了!這剎那間,耿照感到好像就在懸崖旁邊一樣,不過,要推他下去的不是那個武士,而是他的表妹!唉,倘若他的懷疑真是事實的話,他的表妹就要比那個武士更為可怕了。

  心情混亂中,他伸手一抓,要抓著一根「石筍」來支持自己,也就是說他要抓著一個理由,支持他的想法:他的表妹是清白無辜的,絕非出賣他的人!

  但他抓不著,這裏沒有「石筍」。他一抓之下,在水面上抓起一團波紋,清流照影,他自己的影子幻化成表妹的影子,影子在水中盪漾,影子在水中破碎了……

  耿照一片茫然,思想似乎已凍結了,血液也似乎要凍結了,他呆了一會,水面恢復了平靜,那影子忽地又幻化成他母親的影子,他驀地跳了起來,叫聲:「不好!」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金賊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了,而且由本城的兵馬司都監率人來捉捕他了,那麼,他們怎能不查究此事?怎能放過他的母親。

  這巨大的驚恐壓下了他對表妹的猜疑,暫時將他的思想轉移了。「我不能連累了媽!」「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回家去看看她!」他發狂似地跳了起來,拔步便跑,跑了幾步,跳過一道山溪,忽地一跤摔倒,這才發覺自己腳步虛浮,原來他打了半天,未曾進食,早已是有氣無力了。

  他忽地記起了父親生前對他的教訓:遇事總要膽大心細,越危險越要鎮定!心裏想道:「我的衣袋滿是血污,這副樣子,怎能在白日青天進城?只怕未到城中,就要給金兵追捕了。」

  他俯下身軀又喝了兩口清泉,浸濕了他熱得漲悶的腦袋,稍微冷靜了一些,心裏想道:「我媽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婦女,還有家人王安和婢子小鳳,也都懂得幾乎武功。本城武藝最好的幾名金國武士,都已由扎合兒率領到此,給我殺掉了。剩下來的那些金兵,就是盡數發去,也未必就能拘捕了他們,只是我的媽媽行動不便,有點可慮。但好在她的武功還在,又有王安、小鳳協助,對付那些金兵,總還可以突圍吧?」

  原來他的母親多年前因為修練內功,一時運氣不慎,走火入魔,以至半身不遂,後來屢經調治,雙足仍是不良於行,所以她這次只能打發兒子孤身南歸,自己卻不能同行。

  耿照驚恐緊張的心情稍稍放鬆,但母子天性,總是掛肚牽腸,不回去探個虛實,怎能放心?他洗淨了身上的血污,取出乾糧,胡亂將肚子塞飽,做了一回吐納功夫,等到衣裳乾了,天色也漸近黃昏了,金兵並沒有前來搜山,他暗暗叫了一聲「老天保佑!」便即急步下山,走到山下,已是入黑時分。

  陽谷山離薊城不過十多里,二更時分,他便到了城外,他一瞧城門上氣氛如常,並沒特別增兵守衛。他繞過城門,到了偏僻的所在,覷著牆頭無人,立即便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悄無聲息地飛過了城牆,進入城中。

  他的家在東門一個遠離市中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家門,見附近的街道,也並沒有金兵巡查,心裏暗暗歡喜,也有點詫異,隨即想道:「對了,扎合兒急於貪功,一得了消息便來捉我,這消息他還未曾說與同僚知道。」

  但他仍是不敢就逕直回家,他年紀雖輕,父母卻曾教了他許多江湖上的經驗和禁忌。他像小偷一樣,跳上屋頂,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家中。

  屋內黑沉沉的沒有半星燈火,靜得怕人,他心裏「卜通」「卜通」地跳,悄悄地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附著牆落下地來,不發出半點聲息,待了片刻,並沒發現敵人的襲擊,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便輕輕叫道:「王安,王安!」走了幾步,忽地腳底有物絆住!

  腳踝有僵硬的、冰冷的感覺,從觸覺中可以意識到這是一個人,不,不是一個活著的人,而是一具已經僵硬了的屍體!耿照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身上帶有火石,急忙取出火石,擦燃了仔細一瞧,可不正是王安!

  只見王安額角的太陽穴上穿了一個小孔,周圍有凝結成鱗狀的血塊,孔中還隱約可以看見黑黝黝的釘頭。這是他表妹的獨門暗器透骨釘!

  這剎那間,耿照幾乎失了知覺,他用力一咬舌尖,很痛,決不是在作惡夢。他又驚又急,尖叫一聲,急急忙忙向母親的臥房奔去。

  房門虛掩,一推便開,觸眼一片鮮紅,一灘血水,他母親的那個貼身丫鬟小鳳也已僵臥在血泊之中。小鳳名是丫鬟,但一向得他母親寵愛,視同親女一般,自幼教她的武功,大是不弱,但現在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看得出來,她是還未曾來得及與敵人交手,便給殺死了的,因為她的佩劍還未脫鞘。

  耿照已無暇再去察看小鳳的傷狀,摸到桌邊,連忙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只見他的母親好似平時一般睡在床上。睡得很安靜,面上還帶著笑容。床上也沒有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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