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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雍正道:「好,額音和布,你把她們送出官去。哈哈,呂四娘呵,朕少陪了!」

  向哈布陀打了個眼色,衣袖一擺,就要邁步動身,馮瑛忽道:「且慢!」

  雍正瞥她一眼,笑道:「你還待如何?朕已知道你們是姐妹了,你不要你妹妹的性命了嗎?」

  馮瑛道:「你們詭計多端,我信不過,我先要看我的妹妹是否已遭毒手,呂姐姐,你看著這狗皇帝。」

  雍正道:「好,你去看吧。」

  馮瑛向額音和布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額音和布大笑道:「你是天山易老乞婆的弟子,難道連點穴也看不出麼?你看她好端端的幾曾有半點傷痕?」

  提起馮琳在馮瑛面前晃了兩晃,馮瑛突然叱吒一聲,劍掌齊出。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呂四娘想飛身攔截也來不及。但見額音和布提起馮琳,往前一擋,一縷青光從馮琳頸項旁邊穿過。接著是「啪」的一掌擊在馮琳身上,呂四娘失聲驚叫,忽聽得額音和布大吼一聲,馮琳的身子如箭離弦,飛上半空,馮瑛刷的一劍,穿過了額音和布的咽喉,頓時血花四濺。額音和布那龐大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幾滾,撲通跌下荷塘。

  原來馮琳通曉西藏紅教的點穴刺穴拂穴等手法,為了對付額音和布,兩姐妹早經練習,所以馮瑛一眼望去,就知道馮琳上三路的七個軟麻穴都已給額音和布所封,解穴不難,可是要從額音和布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手中,將所封的穴道一一解開,卻是談何容易。馮瑛本來不敢冒險,但一想到國恨家仇,一想到呂四娘等人多年來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好的機會,若然就此被他挾制,豈非盡付東流?天山劍訣之中,有一招叫做「七星聚會」,能在彈指之間,連刺七處穴道,那是須要有最上乘的內功,能把內家真力,透過劍尖,恰到好處,方能辦到。馮瑛這兩年來在天山苦學,這一招也只不過有七成火候。但在極險之中,已無暇考慮,立即把劍尖刺穴攻擊敵人的手法化為指戳解穴的急救之法,劍招則仍是用追風劍法中的迅捷招數,出其不意,劍掌齊施。

  額音和布萬萬料不到馮瑛敢這樣冒險,百忙中提起馮琳一擋,卻正著了馮瑛的道兒,馮瑛一劍疾似追風,在間不容髮之際,貼著馮琳的頸項穿過,直取額音和布面上雙睛,額音和布武功也真高強,在這劇變倉卒之間,居然一個低頭,雙指搭著劍身一引,就把馮瑛的寶劍引出外門;可是為了應付馮瑛的突襲,額音和布的眼神已被引開,馮瑛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解開了馮琳的穴道。馮琳穴道一解,武功恢復。她本來是被額音和布搭在肩頭的,雙手下垂,指尖所觸,正是額音和布的「坎水」「離火」之穴,立刻乘機一點,破了額音和布的氣功,脫身飛起。馮瑛再補上一劍,就此把這西藏紅教中的第二名高手,送進陰間。

  雍正見馮瑛突施猛襲,呂四娘失聲驚叫,注意轉移,立刻乘機飛身逃走。卻不料馮琳脫身飛出,正巧落在雍正前面,趁勢雙掌一撲,疾用無極掌法中的「五龍撲面」招數,猝擊雍正面門。雍正沉肩縮肘,一個「盤龍繞步」閃到馮琳側面,雍正在拳腳上的功夫,實在要比馮琳高強,馮琳第二招還未出手,他已趁勢一扭,扭著了馮琳的胳膊,正想效法額音和布將馮琳擒為人質,突然聽到一聲慘叫,想是哈布陀已斃在呂四娘劍下。雍正心顫身抖,只覺寒風颯然,面前銀光疾閃,呂四娘一下子到了面前,雍正放開馮琳的手,尚待出招迎擊,那裡還來得及?呂四娘出手如電,一下扣著他的脈門,令他動彈不得,正在此時,翠華宮外的衛士已潮水般湧進,為首的乃是天葉散人。

  呂四娘執著皇帝,大聲喝道:「這個暴虐昏君也值得你們為他賣命嗎?年羹堯是何等下場?他的心腹衛士又有幾人不是死於非命?這些,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在生之日,你們或者還要求他、懼他,如今,他就要頸血濺地,一瞑不視,再也不能為福為禍,你們何必還要為他送死?」

  呂四娘的聲音並不宏亮,但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每字每句,都如金玉鏘鳴,刺到每人心裡。呂四娘侃侃而談,話一說完,接著一聲淒笑,仰天叫道:「爺爺,爹爹,所有被這昏君殘害的志士仁人,俺呂瑩今日為你們報仇了!」

  劍光一繞,把雍正的頭顱割了下來,提在手中,橫劍四顧,神色凜然。天葉散人發一聲喊,尚待上前,呂四娘厲聲斥道:「誰要為這昏君陪喪,請試劍鋒!呸,天葉散人,你也是一派宗主,卻貪圖富貴,效命昏君,不知羞麼?念你平生,尚無大惡,快快回山,饒你不死。你若還要動手,請問你的武功比起額音和布與哈布陀如何!」

  天葉散人一窒,有十多名血滴子,不知死活,拋出暗器,十幾個黑忽忽的圓球帶著嗚嗚怪響,橫空密集飛來,馮琳叫聲:「好耍呵!」

  雙手一揚,連發十二柄飛刀,把飛來的血滴子全部撞落。每個血滴子裡都有十柄匕首,機關打開,飛刀紛紛射出,宛如散下滿天刀雨。呂四娘一聲冷笑,飛身掠起,穿入滿天刀雨之中,就在瞬息之間,連捉了十幾柄匕首,閃電般的疾射回去,就在她飛身掠起至落下地來的片刻之間,已連發了十幾口飛刀,剛好把那些敢於施放暗器的血滴子全都殺掉。衛士們發一聲喊,紛紛躍出宮牆,至於天葉散人則早已逃了。呂四娘一聲長笑,與馮瑛馮琳跳上了琉璃瓦面,如飛奔出宮外,這時已是晨雞唱曉,天將大白了。

  十餘日後,山東道上,出現了四男三女,三個女的就是名震江湖的「三女俠」:呂四娘、馮瑛、馮琳。那四男的卻是甘鳳池、沈在寬、唐曉瀾和李治。原來自三女俠冒險充秀女,入宮進行報仇之後,群雄都密聚在八達嶺上聽候消息,待得呂四娘成功歸來,將雍正的頭顱祭過她的祖父、父親之後,才各自散去。其中關東三俠到關外遊俠,魚殼父女與白泰官揚帆出海,路民瞻偕李明珠歸隱田園,呂四娘與甘鳳池本要到邙山重修師傅的陵園,但唐曉瀾卻有心事未了,請他們重到山東楊仲英的故居,想最後一次祭掃恩師之墓,然後回轉天山。呂四娘與他十幾年知交,形同姐弟,分別在即,也覺依依不捨,便答應和他同走一程。

  其時正是涼秋九月,氣爽天高,英雄兒女,恩仇事了,暢談俠義,並轡賓士,真個是豪情勝概,意氣干雲,渾忘了僕僕風塵,旅途遠近。正在並轡賓士之間,忽然發現呂四娘與沈在寬,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落後數裡。

  唐曉瀾與甘鳳池回頭一望,只見呂四娘與沈在寬兩匹馬兒並在一起,側身談笑,緩緩而行,真個是耳鬢廝磨,情深款款。甘鳳池微微一笑,叫眾人勒緊繩索,放慢馬蹄。

  沈在寬虔心毅力,等了十年,這時真是心花怒放,喜極忘言。呂四娘嫣然一笑,輕聲說道:「記得你從前曾集過歐陽永叔的兩句詞: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現在可還這樣想麼?」

  沈在寬道:「我現在想到的是這首詞的前兩句:楚王臺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不,我現在只羨鴛鴦不羨仙,楚王臺上的神仙也未必比得上我如今的歡樂。」

  呂四娘啐了一口道:「你幾時學得這樣的輕薄了?誰和你『眼色相看意已傳』呵?」

  口角春風,柔情萬種,沈在寬心都醉了。良久良久,才微微吟道:「但得明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呂四娘笑道:「書呆子,不要盡吟詩了,你看他們都在望我們呢!」

  催馬趕上,但見馮琳和李治也是在並轡談心,只有唐曉瀾馳出路旁,神情惆悵,馮瑛默默的跟在後面,意態也甚似茫然。

  唐曉瀾目睹呂四娘與沈在寬親熱的神情,想想自己的一生情孽,不覺傷心。他本來愛極馮瑛,可是有了楊柳青這段事插在中間,任它歲月頻更,終是耿耿於心,難於磨滅。馮瑛天真未鑿,雖然想不到俗世男女之情,但見他這個樣子,也覺情懷惘惘,不知怎樣和他開解。

  呂四娘心中一酸,催馬上前強笑道:「小弟弟,你又在想什麼了?」

  唐曉瀾道:「我真願是十多年前那不懂事的『小弟弟』少了現在這許多冤孽。」

  呂四娘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死者不能複生,你又何必辜負眼前這如花美眷?」

  唐曉瀾道:「此情已份隨流水,忍對新人憶舊人?我與楊柳青雖然無真情,但她為我而死,叫我如何忘記得她?這心事此生是難於放下的了。你若叫我懷著這樣的心情與馮瑛相好,我又怎能對得住她?」

  呂也娘歎了口氣,心病難醫,確是無言可以開解。

  甘鳳池咳了一聲,揚鞭指道:「你看看,咱們走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楊老英雄的門前了!」

  眾人一望,但見小坡上遍栽楊柳,柳林掩映露出一角紅牆,景物還似當年,只是楊仲英父女卻已經沒有了。

  唐曉瀾心酸淚滴,與眾人系好馬匹,走上山坡,只見那邊山坡下麵的小湖,又正是湖平水滿,驟然想起當日楊柳青被洪波卷走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更是心頭難過。甘鳳池忽然「咦」了一聲,道:「你看門前打掃得好乾淨,難道裡面還住有人麼?」

  馮瑛也覺奇怪,拉著唐曉瀾道:「我和你進去看看,看看是誰替他老人家打掃門庭?」

  唐曉瀾抹了眼淚,默默無言的推開了門,門開處忽見一個少婦走了出來,唐曉瀾不覺面色大變。

  這少婦正是楊柳青,她驟然見了唐曉瀾,也不覺而色一變,兩人呆若木雞,又驚又喜,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楊柳青忽然展眉一笑,說道:「三年多不見了,你好呵!馮瑛也長得這麼高了!」

  搶前來拉馮瑛的手,神態顯得既豪邁,又親熱,唐曉瀾不禁大奇,想不到她完全變了!馮瑛喜道:「姑姑,那日你被山洪卷去,真叫我們擔心,現在可好了,你,你們──」馮瑛得見楊柳青生還,乃是衷心歡喜,這個時間,她全然把自己的私情拋在一邊,正想為他們的重逢而慶賀,可是話剛出口,又不知怎樣措詞,面上飛起一片紅霞,楊柳青忽然笑道:「曉瀾,這裡還有一個你認識的老朋友。」

  高聲叫道:「錫九,和霞兒出來!」

  裡面應聲走出一人,正是當年向楊柳青求婚不遂的鄒錫九,他懷中還抱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女孩子,舞著兩隻小手,在高聲叫道:「叔叔」。

  原來楊柳青屋後的小湖,通向外面濼河,無巧不巧,那日楊柳青被山洪卷去,沖到濼河,正好「插翼神獅」鄒鳴皋和他的兒子鄒錫九,因為聽到楊仲英殘廢的消息,自濼河乘船而下,前來探訪老友,將她救起,費了大半天的時間救治,楊柳青才悠悠醒轉,可是因為被山洪衝擊,受了重傷,只得在鄒錫九的船中養病,這時楊柳青心靈受了極大的創傷,不願再回去見唐曉瀾,到養好病時,唐曉瀾已經和馮瑛到天山去了。

  鄒錫九對楊柳青還沒有完全忘情,在她養病期間,為她百般看護,楊柳青這幾年來覺察到唐曉瀾愛的實是馮瑛,在病中思前想後,覺得唐曉瀾既無心於己,這癡情眷戀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加之日久情生,在病中尤其易對愛護自己的人發生情意,於是到了病好之後,她和鄒錫九的愛苗也已培養起來。唐曉瀾以前曾有信給過楊仲英提議解除婚約,楊仲英臨死遺言也曾答應讓他們自行選擇,因之她和鄒錫九的婚事便順理成章,不必再徵求唐曉瀾的同意了。

  這變化大出唐曉瀾意料之外,想不到多年來心頭上的一塊心病竟然一下解開,而且解決得這麼圓滿。他情不自禁的握住楊柳青的手衷誠道賀,同時眼角瞟著馮瑛,相思萬種,都盡在不言之中。

  眾人在楊柳青家中住了幾日,各各散去。馮瑛馮琳唐曉瀾李治回轉天山,呂四娘和沈在寬結婚後隱居邙山,習武修文,享人間清福。甘鳳池則成為一代的武學大師,傳授了許多弟子。「江湖三女俠」一樣飄零身世,卻又一樣得到最美好的收場。讀者諸君想必也一樣的為她們感到欣慰了。正是:

  似水柔情,如花美眷,千秋佳話人爭羨,
  依人燕子又歸來,滄桑變了心難變。

  柳絮輕飄,春風拂面,詞箋不寫文君怨,
  江南塞外一般同,碧波深處鴛鴦見。

  ──調寄《踏莎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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