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二〇八


  呂四娘飛身掠去,走神細看,果然是兩座新墳,每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白石墓碑。左邊那座墓碑寫的是:一瓢大師之墓。呂四娘眼前一黑,想不到以一瓢大師那樣的武功竟也遭難,先前的推斷,已是成空。再定一定神,看右邊那塊墓碑,不看猶可,這一看更魂飛魄散!墓碑上寫的竟是「仙霞處士沈在寬衣冠之塚」,沈在寬到仙霞養病之後,嘗自號「仙霞處士」,看來這一定是他好友所立。號為「衣冠塚」者,必是因為建墓之人已知他在京師被斬,無法收屍,因此只能埋葬他的衣冠,留為紀念。只憑這墓碑上的幾個字,既切合沈在寬的身份,又切合他的死難情況,便可知道沈在寬之死是萬無可疑的了。

  這剎那間,呂四娘全身麻木,欲哭無淚,前塵往事都上心頭。想不到沈在寬以前大難不死,而今卻被同道前輩所賣,死在奸人之手,身首異處,家中只剩衣冠。更想不到他以將近十年的恒心毅力。剛剛戰勝病魔,免了殘廢,一旦之間又死於非命!真是天道寧論!呂四娘昂首問天,拔劍聽地,天既不應,地亦無聲。

  宿鳥投林,暝色四合,呂四娘獨坐墳前,如癡似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漸漸清醒,驀然跳起來道:「都是曾靜這個老賊,要不然誰會知道他在仙霞?這沒骨頭的老賊便是害他的兇手,我為什麼還要手下留情?」呂四娘本無殺曾靜之心,這時一腔怒氣都發作出來,恨不得親自把曾靜拿來,殺了為在寬報仇。她知道曾靜今晚定在蒲城投宿,蒲城離仙霞雖然約有百里,在呂四娘看來,可不當作什麼一回事。報仇之心一起,立刻下山,施展絕頂輕功,直奔蒲城,三更才過,便到了城內。蒲城是個小縣城。三更過後,萬籟俱寂。

  曾靜此人,本來不是立心作壞,只因貪生怕死,一時軟弱,通不過考驗,遂屈服於淫威之下,以致鑄成大錯。事情過後,內疚神明,心中十分不安。這日在路旁的茶亭瞥見了呂四娘,心中更是驚恐。所幸離開了茶亭後,一路上不再見呂四娘踪跡,心神方得稍定。自我慰解道:四娘怎知我招供之事,她適才不敢與我招呼,定是因為有那兩名武士在旁,所以不願露出身份。倒並不一定是因對我有敵意啊。雖然如此慰解,可是一想到呂四娘武功卓絕,既然發現了自己踪跡,一定暗中跟來,將來相見之時,怎生和她談話?思念及此,又不禁惴惴不安。

  這晚,到了蒲城,一件令他更不安的事情又發生了。一進站門,便有兩人指著他的轎子道:「是曾老先生嗎?」那兩名轎夫,也是年羹堯的人,久經訓練,一見有人截轎招呼,立刻停下轎子。曾靜揭開轎簾,只見那兩人遞進一張拜帖,道:「曾老先生,請到小店歇足,房間已備好了。」

  曾靜一看拜帖,原來是一個名叫「長安客店」的迎賓拜帖,那時的風俗,客店若知道有達官富商過境,常常派出得力伙計,在城門接待,這也是招來生意的一道,不足為奇。可是以曾靜一介窮儒,雖然名滿仕林,一生卻未曾受過這種招待,見狀倒頗感意外了。

  曾靜不禁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今日到來?」長安客店的伙計回道:「曾老先生的朋友今早已通知了我們,房間也定好了。請曾老先生隨我們來吧。」曾靜愕然說道:「我有什麼朋友?」那伙計陪笑道:「曾先生相識滿天下,見了面自然知道了。」曾靜正待拒絕不去,那兩名暗中護送他的武士,這時也都已入了城門,搶先問道:「你們的客店中還有房嗎?」客店的伙計忙道:「有,有!」那兩名武士道:「好,我也住你們的客店。」這話明明是對曾靜示意,非住這間客店不可。曾靜沒法,只好隨那伙計行了。

  「長安客店」雖然是小縣城中的客店,佈置得倒也雅致不俗,在曾靜的房中,還有書檯等傢俬擺設,伙計道:「貴友說曾老先生是一代名儒,叫我們佈置得像書房的樣子。」曾靜更是惴惴不安,問道:「這位先生呢?為何不見露面?」伙計道:「我們也不知道呀,他叫人來定房,丟下銀子就走了。」

  曾靜道:「什麼人來定房。」一伙計道:「是個麻子。」曾靜一愕,伙計續道:「那麻子是個長隨,他是替他的主人為曾老定房的,他主人的名字他也沒有留下來,想來一定是待你老歇了一晚後,明早才來拜會。」

  曾靜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也便罷了。那兩名武士要了曾靜左右的兩間房間,吃過飯後,二更時分,裝作同路人來訪,進入曾靜房間,悄悄說道:「曾老先生,今晚你可得小心點兒!」曾靜嚇道:「你們兩位發現了什麼不妥嗎?你們可得救救我的性命,我說,不如換了客店吧!」

  那兩名武士乃是年羹堯的心腹武士,俱有非常武藝,聽了曾靜之言,淡淡笑道:「替你定房的人不問可知,定是呂留良的遺孽,我們定要等他到來,怎好換店?」曾靜不好言語,心中暗暗吃驚。想道:「這兩人不知是不是呂四娘的對手?咳,呂四娘殺了他們固然不好,他們殺了呂四娘更不好。呂家兄弟和我到底是生前知交,我怎忍見他家被斬草除根。」曾靜這時,滿心以為替他定房的必然是呂四娘,誰知卻料錯了。

  這晚,曾靜那裏還睡得著,他看了一回「春秋」,春秋譴責亂臣賊子,史筆凜然,只看了幾頁,便不敢再看。聽聽外面已打三更,客店一點聲響都沒有,曾靜內疚神明,坐臥不安,打開窗子,窗子外一陣冷風吹了進來,夜色冥冥中,隱隱可以見到仙霞嶺似黑熊一樣蹲伏在原野上。曾靜不由得想起沈在寬來,冥冥夜色中,竟似見著沈在寬頸血淋漓,手中提著頭顱,頭顱上兩隻白滲滲似死魚一樣的眼珠向他注視。曾靜驚叫一聲,急忙關上窗子,眼前的幻象立即消失。

  曾靜嘆了口氣,心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這話真真不錯。」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漫無目的的在房間內踱起方步,不自覺的念起了吳梅村的絕命詞來:「——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一聲高一聲低,斷以續續,恍如秋蟲嗚咽。吟聲一止,忽又自言自語笑道:「我比吳梅村到底還強一些,人人都知吳梅村晚節不終,可是千古之後,有誰知道我曾靜幹過錯事?」

  曾靜哭一會笑一會,忽聽得房門外「篤、篤、篤!——」敲門聲響,曾靜以為是鄰房武士,隨口問了一聲:「誰?」沒待回答,便抽開了門柵,房門一下開了,曾靜抬頭一望,嚇得三魂失了兩魂,七魄僅餘一魄,叫道:「你,你,你是人還是鬼,不,不,不是我害你的,你,你——」

  不僅曾靜吃驚,另一人吃驚更甚,這人便是呂四娘。呂四娘三更時分,來到蒲城,蒲城沒有幾家客店,一查便知。呂四娘輕功絕頂,飛上這家客店的瓦面,真如一葉輕墮,落處無聲,連那兩名聚精會神一心等待的武士也沒有發現。

  呂四娘先聽得曾靜唸吳梅村的「絕命詞」,心中一動,想道:「原來他還知道自怨自艾。」見他年邁蒼蒼,不忍下手,後來又見他自言自笑,忍不住怒火燃起,正想下手,忽見尾房房門輕啟,走出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青巾蒙面,來到曾靜房前,輕輕敲門,隨即把青巾除下,這人燒變了灰呂四娘也認得,正是呂四娘以為已死了的沈在寬!剛才他走出房時,呂四娘已是疑心,如今除了青巾,更證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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