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二八


  楊仲英絕未料到幾十年老友,竟鬧到這個田地,淚湧心酸,正待說話,鄒鳴皋驀然將兒子背上一搭,如飛跑出,楊仲英怔在當場,欲待前追,只覺兩腿浮軟無力,但聽得鄒鳴皋的話聲斷續飄來:「咱們兄弟之情猶在,兒女之事休提!」兩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見了。

  楊仲英鐵青著臉,向女兒斥說:「野丫頭,你隨我來。」唐曉瀾戰戰兢兢,隨在後面,他深怕師傅怒火頭上,刑責過當,或者會把師妹弄成殘廢,廢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亦趨,想在緊急關頭,給他們父女調解。不料楊仲英雙眼一翻,不客氣的斥道:「曉瀾,你跟來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個兒玩去。」唐曉瀾面盤發燒,怔了一怔,大膽說道:「師妹初次臨場,偶然失手,還望師傅念她年輕歷淺,處罰從寬。」楊仲英「哼」了一聲,倏又心裏一酸,摔手說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教!」

  楊柳青見父親如此認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嬌,跟到書房,雙膝跪下,楊仲英道:「野丫頭,你也知罪了麼?說明比武試招,你為何竟下殺手?」楊柳青雙眸微抬,哽咽說道:「他也下殺手哩,爹爹沒瞧見麼?」

  楊仲英怒道:「你還敢強辯,不是你咄咄逼人,別人怎會真個與你相打?」楊柳青忽道:「女兒實在不願嫁他!」楊仲英一愕,拈鬚說道:「哦,原來這樣!」楊柳青道:「女兒欲說不願,又怕爹爹生氣。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試招,欲他知難而退,想不到拳發難收,一時誤傷了鄒家兄弟!」楊仲英道:「你逞強行兇,難道我就不生氣了。呸,平時我怎樣教訓你來?」

  楊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聲道:「我任爹爹處罰,廢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媽媽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來,教爹爹生氣。」楊柳青自小喪母,由父親一手撫養成人,而今楊仲英一聽女兒提起媽媽,不覺一陣傷感,想起妻子死後,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責,對女兒也是太驕縱了些,養成她這樣任性,自己也有不是,不覺嘆口氣道:「你知道就好了!」

  楊柳青見父親聲調緩和,霽顏相語,方才放下了心。楊仲英嘆氣之後,留意女兒,見她眼角眉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動,揮手說道:「你起來,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願嫁你錫九哥哥,是那點不如你意?說到武功這層,難道你真這樣笨,沒有看出他一上場就心存退讓,功力比你高得多麼?」

  楊柳青一抹眼淚,忽然噗嗤一聲笑道:「爹難道也看不出來,女兒心目中早就有了人麼?」楊仲英睜大眼睛,正待發問,楊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轉身跑出去了。

  楊柳青小孩心性,經了這一仗後,深怕父親再逼她另嫁他人,再也顧不得怕羞,索性挑明說了出來,這可惹得楊仲英又驚又喜,在書房裏徘徊了好些時候,兀自決斷不來。

  楊仲英想道:原來這丫頭竟愛上了她的師哥,當時不敢明說,事後卻弄出這樁事兒,教我如何對得住鳴皋老弟!倏又想到:曉瀾這孩子也不錯,除了來歷不明這點之外,也不會輸給錫九。一時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兒縛去找鄒家父子負荊請罪,但聽女兒吐露心事,只恐將來四面相對,會弄出更尷尬局面。一抬頭,看見壁上掛著的妻子遺容。嘆了口氣,驀然揭開簾子,找唐曉瀾去。

  再說唐曉瀾和楊柳青相處五年,雖然對她那驕縱的性情,能夠逆來順受,可是心裏卻厭煩到極,壓根兒也不曾想到情愛之事。倒是對於那獨臂神尼的關門徒弟呂四娘,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卻已情根深種。呂四娘那爽朗風姿,溫言笑語,五年來時湧心頭,只是呂四娘武功超絕,復解詩書,唐曉瀾視她儼如天人,對她仰慕彌深,卻不敢有褻瀆之念,自分此意此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遙拜粧台!楊仲英做夢也想不到,這大孩子有這麼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涼如水,楊仲英找到唐曉瀾的書房,卻杳不見人,楊仲英啞然失笑道:「我也太心急了,這個時候,他想已早睡了,還會在書房麼?哦,明天和他說也不遲。」正想退出,見桌上一張詞箋,墨蹟猶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這孩子讀書讀得如何?隨手揣入懷中。教書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燈光猶明。楊仲英踱了進去。教書先生是楊仲英堂弟,雖然是個落第秀才,學問卻很不錯。見楊仲英問起唐曉瀾讀書之事,含笑說道:「這孩子天資過人,短短五年,經史詩詞,都已頗有根底,雖然不能成為名儒,也可算得一個通人。」

  楊仲英展開詞箋,笑道:「你看他寫的是什麼?像詩又不像詩,我讀不斷句,你解給我聽聽。」

  教書先生一看,原來是首長詞,詞牌名為「百字令」,全首詞恰恰一百個字,讀那詞道:

  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劍匣詩囊長作伴,踏破晚風朝露。長嘯穿雲,高歌散霧,孤雁來還去!盟鷗社燕,雪泥鴻爪無據!  雲山夢影模糊,乳燕尋巢,又懼重簾阻!露白葭蒼腸斷句,卻倩何人傳語?蕉桐獨抱,霓裳細譜,望斷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遇?

  教書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繼而憂,終而沉吟不語。楊仲英問道:「怎麼樣?他說的是什麼呀!」教書先生雙指一彈,嘆口氣道:「我怕這孩子會入魔道!」

  楊仲英驚道:「可是這孩子有什麼壞心思,你看出來了麼?」先生搖搖頭道:「不是!」原來這首詞是唐曉瀾懷念呂四娘之詞,詞中將他的身世和憂鬱的心事,寫得非常細膩,對呂四娘則作為神明一般膜拜。教書先生不知他有這段情緣,只覺詞意幽怨,詞中所懷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是在虛無飄渺間的仙女,頗為不解。因道:「說起來嘛,他這樣的年紀,也怪不得。關關睢鳩,君子好逑,他這首詞是懷念意中人之詞,發乎情,止乎禮,也不能說是壞心思。」

  楊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樣說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詞中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極難配合,他把意中人視為素娥青女,當成天上的神仙哩!詞中還用了詩經秦風中露白葭蒼之典——」

  楊仲英插口道:「那首詩說的又是什麼?」

  先生道:「那首詩原是春秋時秦國的民歌,所以稱為『秦風』,歌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說:『蘆花(兼葭)一片白蒼蒼,清早露水變成霜,心上的人兒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著水流去找她,繞來繞去道兒長,我順著水流去找她,她呀卻像在四邊不著的水中央。』總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青年人兩情相悅還好,最怕單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貽害終生!」

  楊仲英別有會心,忽然一笑,想道:「原來曉瀾也在思慕青兒,他見青兒嬌縱,自以為無望,所以在詞中認為是可望不可及了。」因道:「先生不必擔心,他並不是單思哩!」一笑揭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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