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第一回 贈寶收徒孿生憐玉女 飛頭滴血一劍探知交

  劍膽琴心誰可語,江湖飄泊憐三女。
  彈指數華年,華年夢似煙。

  遙天寒日暮,寂寞空山路。
  踏遍去來枝,孤鴻獨自飛。

  ──自題《江湖三女俠》,調寄《菩薩蠻》

  寂寞山村,黃菊路旁迎客至。

  中秋將近,已涼天氣未寒時。

  在盤曲的山路上,一個年約五旬的漢子,手中拿著一根長長的煙杆,正在怡然自得的吸著旱煙。

  山路兩旁,雜花生樹,那些野生的小黃菊尤其可愛。山風吹過,清香撲鼻。

  但這個山路上的行人,卻不是什麼文人雅士,他是河南汝州的名武師鄺璉。

  他也不是為了遊山而來,前面的村莊有他的兒女親家。他的親家姓馮名廣潮,也是一位武師,馮廣潮的兒子馮英奇娶了他的女兒鄺練霞,去年生了一對孿生女兒,今天正是他這一對外孫女兒的周歲之喜,他是去喝「抓周」酒的。「抓周」是他們家鄉的風俗,父母在孩子周歲之時,把親友所送的禮物堆在孩子的面前,讓他自己去「抓」,從孩子所抓的物事,可以觀察他的喜愛,推斷他的未來。

  「人家都說我這兩個外孫女兒是玉女下凡,阿霞這丫頭的福氣可真不小,王母娘娘的身邊也只有一個玉女呢。嗯,今天我可得仔細看清楚她們的酒渦,別叫女兒笑話。」

  原來他這對外孫女兒,不但有如粉雕玉琢,逗人喜愛。而且生得一模一樣,臉上也都有一個小酒渦。唯一的分別是姐姐的酒渦生在左邊,妹妹的酒渦生在右邊。

  他正在滿懷喜悅的想著他這對可愛的外孫女兒,山風吹來,忽地傳來了好像是有人說話的聲音。

  「不會弄錯吧?」

  「不會。那孩子,我──」

  好像是兩個人對話,斷斷續續,聽不清楚。鄺璉凝神細聽,又聽到一句比較完整的說話:「他們的交情非比尋常」,但下面的話語又模糊不清了:「既然有──那人一走──」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

  這兩個人已經走出村子,但鄺璉居高臨下,雖然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容,也還看得見他們的背影,村子裡的人,鄺璉全都熟識,這兩個人顯然是外來的陌生人。

  鄺璉疑心大起,暗自想道:「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來這裡打聽什麼事情似的,只不知是黑道的人物還是白道的公差?」

  住在這個山村的都是普通百姓,唯一有點「特殊」的就只是他的親家馮廣潮了。馮廣潮少年時候也曾行走江湖,但在三十二歲那年,就歸隱故里,閉門謝客,課子授徒。他隱居故里,不知不覺亦已過了十年了。武林朋友問他為什麼方當壯盛之年,便作山村隱士,他往往顧左右而言他,甚或只是笑而不答。

  鄺璉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早就「息影」田園,但他知道在這十年當中,馮廣潮確實絕跡江湖,甘於隱逸。他今年雖然才不過四十二歲,比鄺璉的年紀還小六歲,但已像是個心如止水的老人了,去年他做了祖父之後,更加以含飴弄孫為樂,不問外間的事。

  他還知道馮廣潮從沒參加任何反清的幫會,雖然他們對滿洲的入主中華,壓迫漢人,都是心中不滿。但「大清」朝廷的根基早已穩固,(今年是康熙四十五年,距離滿清入關已經六十三年了。)不滿又有什麼辦法?多少義士遺民也只能吞聲忍淚!伏身草莽,待隙伺機,何況他們只是尋常百姓。

  此時那兩個人已經是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鄺璉又再咀嚼他們那些零碎的話語,不停的想:「他們說的那個孩子是誰?聽那人口氣,似乎與那孩子相識,當然不會是指我那兩個剛滿周歲的外孫女兒吧?和他們後來說的那個人又有沒有關係呢?廣潮的朋友我都知道,稱得上和他有特別交情的恐怕只有我了。他的江湖上的朋友早已斷絕往來,那還有誰?但『那人』總不至於是指我吧?」

  他想來想去,仍是莫名其妙,最後想道:「這兩個人談論的事情說不定和我那親家根本全無關係;也說不定他們根本就不是來查什麼案的,都是自作聰明的揣測!」

  「別管他們了,還是快點去看我那兩個可愛的外孫女兒吧。見了廣潮再說。」

  他抽了一袋旱煙,不知不覺,已是走到村前了。

  馮家的把式場就在村邊,鄺璉遠遠望去,只見一個劍眉朗目蜂腰猿臂的少年,在空場中心,滴溜溜的疾轉,忽而貼地翻腰,狀似犀牛望月,忽而聳身張臂儼如健翮摩空。鄺璉暗道:「親家常常誇獎他新收的徒弟質美好學,看來果似不錯,只是這是那門子的功夫呀?」

  馮廣潮有兩個徒弟,大徒弟王陵,三年前學滿出師;在京中幹鏢行生意。在把式場中練武的少年,名叫唐曉瀾,乃是他的二徒弟。這唐曉瀾來歷甚奇,連鄺璉也不知他是何方人氏。有一天馮廣潮突帶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拜見他,說是新收的徒弟,說話帶關外口音,但眉清目秀,卻又恂如處子。馮廣潮從未到過關外,卻如何會有個帶關外口音的徒弟,鄺璉百思不解,暗中也有問過親家,馮廣潮總不肯明說,而且言詞之間似有隱況。武林中雖屬至親,也不便探人隱秘,鄺璉也就罷了。今日湊巧,碰著唐曉瀾練武,鄺璉細心觀看,看了一陣,不禁大驚失色!

  把式場中唐曉瀾身法展開越轉越急,場邊的槐樹簌簌作響,一片片的樹葉飄落下來,鄺璉細望卻不見什麼暗器,看他身法手法,又不是劈空掌之類的功夫,而且若是掌風所震,必然一落就是一堆樹葉,現在卻是一片跟著一片,輕輕飄下,就好像是被伶俐的姑娘巧手,摘下枝頭,鄺璉是武林中的行家,看出乃是梅花針之類極細小的暗器刺斷葉梗,飄下來的。這一份吃驚,端的非同小可。梅花針之類的暗器,份量極輕,取准極難。而今唐曉瀾能在三丈以外,打落樹葉。腕力之強,目光之准,在成名武師中也不多見,他拜師不過一年多點,一年之間他如何能練成如此功夫?而且鄺璉也從未聽過馮廣潮會梅花針。

  鄺璉又再心想:「莫非他是帶藝投師,然則他以前的師傅又是誰人,他既有這分功夫,又何必遠來荒村,練馮家的把式。廣潮武功雖然比我高明,在江湖上他還不能算是一流好手,這少年以前的師傅,必然比廣潮高明得多。」

  唐曉瀾練了一陣,倏然止步,拔出一柄三尺多長的利劍,揚空一閃,縱橫揮霍,左右劈刺,捷如猿猴,滑似狸貓,劍花錯落,在朝陽下泛出閃電似的光芒,耀眼生輝。鄺璉更是驚奇,心想馮廣潮以六合大槍聞名,如何卻教徒弟使劍?而且唐曉瀾的劍法,迅捷而倫,竟是自己生平僅見,能夠教他這路劍法的人,不是一派宗師,也定是成名劍客。

  鄺璉越看越奇,正自出神,忽見唐曉瀾把劍舞了個圓圈,橫在胸前,右手搭著劍身,躬腰說道:「弟子初練劍,不成氣候,貽笑方家,前輩可是來找家師的嗎?」

  鄺璉心中有氣:「什麼前輩不前輩,難道你這小子連我也不認得?」

  正想罵他,忽聽得一聲長嘯,場中現出一人,三綹長須,綸巾羽扇,飄飄若仙,看來是個四十有餘五十未到的儒生。身法之快,簡直難以形容,鄺璉竟不知他是何時來到,又是怎樣躍進場心,就像從天而降,平地鑽出似的。來客輕搖羽扇,笑咪咪的說道:「這路劍法,我已久矣乎未見有人使過了,你已有三成火候,不必謙虛,憑你現在的劍法,已足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來,來,我給你喂喂招!」

  羽扇一收,向唐曉瀾招手道:「我不能用兵器和你過招,你來吧,看看你的追風劍法,能不能沾著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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