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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曲離怔了一怔,刀鋒停在南夏雷頂門三寸之上,說道:「為什麼?」

  曲英喘著氣道:「哥哥,你不能殺他,他、他……」

  曲離道:「他怎麼樣?」

  曲英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言一出,曲離大感意外,他望了一望曲英,說道:「那麼你何以這個樣子,是、是誰欺侮了你的?」

  曲英披上了南夏雷的外衣,掙扎著坐起身來,道:「我並沒有受人欺侮,是沙鐵山打傷了我,他、他救了我的,他剛才正要替我敷藥。哥哥,你別錯把好人當作了壞人,他、他實在是個正人君子!」

  曲離越發驚詫,心裡想道:「沙鐵山,這人不是曾經在拓跋赤軍中效力的一個漢人幫主嗎?他可是自己人啊,怎的卻會傷了我的妹妹?」

  不過,他知道妹妹是不會騙他的,於是先把刀收回,向南夏雷施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了壯士了。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南夏雷報了姓名,曲離不禁又是一驚,心道:「原來是前輩遊俠南霽雲之子,怪不得快刀刀法如此了得。但他的父親,當年可是曾經和我們回紇打過好幾次仗的啊!」

  南夏雷聽說曲離是曲英的哥哥,一方面是喜出望外,一方面又不禁有點懷疑。曲英曾經說過,她除了在幽州的爹娘之外,別無親人,那麼這個哥哥是怎麼來的?還有一點,曲離穿的雖是漢人衣裳,但說話的口音卻帶著濃重的回紇土音,相貌也不似漢人。他不比他的妹妹曲英,曲英是因為這一個多月來都是在幽州城外打轉,與漢人往來多了,說話的口音也和漢人差不多了。回紇的女子,尤其是長得清秀的女子,和漢族北方的女子分別是遠不如男子之顯著的。

  南夏雷心有所疑,抱刀還了一禮,說道:「曲大哥武藝高強,小弟十分佩服。請恕冒昧,敢問曲大哥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曲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是章節度使請來幽州的客軍統領。」

  南夏雷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就是回紇的元帥曲離?」

  曲離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南夏雷虎目圓睜,重又拔刀出鞘,冷冷說道:「我打不過你,但也非得和你一拼不可!你殺了我吧。」

  曲離道:「南兄休要驚疑,請聽曲某一言。」

  南夏雷手按刀柄說道:「回紇大唐乃是敵國,你我有何話好說?」

  曲離道:「南兄此言差矣!我是應貴國藩鎮之請而來的,咱們兩國並沒交兵,怎能說是敵國?南兄救了舍妹,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又豈有加害之意?」

  南夏雷怒道:「你這花言巧語騙得了誰?章留仙引狼入室,將你們招引了來殘害我們的百姓,你們的手上沾滿了我們漢人的血腥,嘿嘿,你敢說不是我們的敵人,難道還是我們的朋友麼?」

  曲離變了面色,勉強笑道:「回紇鐵騎,縱橫天下。有些兵士,私犯軍法,騷擾百姓,那是有的。多謝南俠士見教,我回去嚴加整飭就是。但我也有一言相勸,請南俠士三思。」

  南夏雷「哼」了一聲,心裡想道:「說來說去,無非文過飾非。不過他還肯承認有些兵士『騷擾』百姓的事實,似乎比拓跋赤要好一些。」

  曲離既無廝殺之意,南夏雷也就暫且按刀不動。曲離緩緩說道:「令尊盡忠唐室,睢陽殉國,力挽狂瀾,也算得是有大功於朝廷的了。但大唐的朝廷卻未聞對功臣有甚撫恤,南俠士未蒙朝廷之恩,甚至反遭朝廷之忌,被朝廷視為逆黨,以至流浪江湖。大唐對功臣之後涼薄如斯,能不令人寒心?大唐于南兄無恩,南兄又何苦為大唐效其愚忠?南兄救了舍妹,曲某無以為報,南兄若肯作我臂助,我擔保可以讓南兄獨擋方面,至少也做一個節度使。」

  南夏雷大怒喝道:「住嘴,你以為我是為大唐效其愚忠才反你們回紇的麼?不,我是為了我們大唐的百姓,非把你們掃除不可!我路見不平,救了你的妹子,這是俠義道之所應為,你當作私恩,這是你的事。而你,則是我們漢人的公敵。私恩、公敵不必混為一談,我不要你領我的情!今日我與你唯有決一死戰而已。嘿,你不必假惺惺了,你拔刀吧!」

  曲離苦笑道:「你不聽我勸,那也由你。但曲某乃是恩怨分明的男子漢,你救了舍妹,我豈能殺你?我不與你動手,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南夏雷道:「好吧,那麼咱們以後在沙場相見吧!」

  曲英深深歎了口氣,滿眶眼淚,看著南夏雷的背影在夜色蒼茫之中消失。

  曲離道:「你怎麼啦,傷得很重?」

  曲英道:「不是。我心裡難過。」

  曲離道:「你捨不得這個小子?」

  曲英面上一紅,說道:「他救了我,我當然是感激他的。但我也不是為了他難過。」

  曲離道:「那又為了什麼?」

  曲英道:「我是為了咱們的自己人難過。」

  曲離道:「此話怎講?」

  曲英道:「咱們的人到了人家的地方,只知姦淫擄掠,惹得百姓都憎恨咱們。可是和咱們對敵的人,卻都是光明磊落,行俠仗義的漢子。相形之下,我怎能不難過呢?哥哥,我實在惶恐,咱們打這一場仗究竟是應不應該?」

  曲離第一次給「自己人」問起這個問題,不覺一片茫然。夕陽已在落山,天邊一抹餘霞,但暮靄已是籠罩四野了。

  曲離想起本國連年來南征北討,雖然占了許多地方,但到處受人驅逐,尤其最近在師陀的一仗,更是敗得慘極,甚至回紇在西域各國的根基也受到了動搖。回紇帝國的景象只怕就要像西落的夕陽,「好景」無多了。曲離沉默了好一會,不覺也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南夏雷此際在荒野中獨自前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的。但他的「茫然」與曲離所感的「茫然」自是不同,曲離是為了前途的渺茫而有所傷感,他卻是為了自己适才所做的事情而自感惶惑,「我救了回紇元帥的妹妹,這事做得對呢還是不對?」

  曲英含著眼淚目送他的情景如在目前,南夏雷也就不覺一片茫然了。

  南夏雷悵悵惘惘,想了一會,心道:「她是受了沙鐵山欺侮的,我救她理所應當。回紇的鐵騎蹂躪各國,但回紇的百姓不見得都是侵略成性的人,他們也有許多是善良的。即使在回紇的軍官與家屬之中,我想大約也有許多是不願打仗的吧?但願曲離的妹妹就是這樣的人,聽她剛才的說話,倒像是有點同情咱們的義軍呢。但奇怪的是:她是回紇元帥的妹妹,何以沙鐵山竟然敢欺侮她?」

  晚風吹來,南夏雷吸了口清冷的空氣,煩亂的情緒似乎被這冷風吹散,漸漸冷靜下來。想道:「我何苦為一個回紇的女子多傷腦筋,現在最緊要的是去尋找義軍。」

  心念未已,忽聽得山的那邊似有大隊人馬行走的聲音。南夏雷心中一喜,心想:「一定是義軍了,我且過去看看。」

  南夏雷正要翻過這一座山,剛上山坡,忽見山上沖下了兩騎快馬,暮靄蒼茫中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個是司空猛,一個是北宮橫。

  北宮橫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南夏雷這小子,想不到在這裡就遇上了。師弟,你去破廟搜那女子,我捉這個小子。」

  司空猛道:「好吧,但這小子的快刀很是不弱,你也不要太過輕敵才好。」

  北宮橫笑道:「這小子曾是我的手下敗將,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他逃了的。倒是那個女子,你可一定得把她找著了才好。沙鐵山說得她花容月貌,賽似天仙,咱們捉著了她,獻給拓跋元帥,倒是一功。」

  說話之間,兩騎快馬已然來到,司空猛飛騎掠過,北宮橫則跳下馬背,手揮獨腳銅人,要來活捉南夏雷。

  原來司空猛乃是從幽州出來,接應北宮橫這支官軍進城的。沙鐵山受傷之後,顧不得體面,只好投到北宮橫那兒,恰值司空猛來到,司空猛聽說那座破廟就在山的這邊,於是就和北宮橫過來搜索。北宮橫的那支官軍則交給他的另一個師兄西門旺率領,繼續行軍。

  南夏雷和沙鐵山惡鬥了一場,疲勞還未恢復,但在面臨強敵之下,仍是抖擻精神,拼死力戰。

  北宮橫掄起獨腳銅人,以泰山壓頂之勢向南夏雷壓下,南夏雷氣力不加,接了十幾招,虎口疼痛。

  南夏雷喝道:「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使出快刀絕技,與北宮橫繞身遊鬥,乘瑕抵隙,刀刀都是劈向敵方要害。

  北宮橫笑道:「你這小子要拼命,我且慢慢的消遣你!」

  他勝券在操,當然不想拼命。當下把銅人舞得呼呼風響,南夏雷一口氣斫了八八六十四刀,沒有一刀斫到他的身上。雙方近身搏鬥,南夏雷雖然極力避免與他硬碰,在十刀之中還是有三兩刀給他的銅人磕著,南夏雷氣力越來越弱,胸中氣血翻湧,眼看就要支援不住,忽聽得馬鈴聲響,司空猛去而複回,後面還有一騎,這一匹馬上卻乘著兩個人,正是曲離兄妹。

  原來司空猛未曾到那破廟,在途中就遇上了曲離。曲離是趕著要把他的妹妹送回幽州養傷的。

  司空猛碰見曲離,又驚又喜,叫道:「曲元帥,你怎麼也在這兒?這女子你已經捉獲,用不著我費力了。」

  曲離虎目圓睜,喝道:「你說什麼?」

  司空猛道:「我已經見到沙鐵山了,是他指點我們來捉人的。我還要報告元帥一個喜訊,打傷沙鐵山的那個南夏雷就在前面,已經給我的師兄截住了。」

  曲英猛的抬頭,冷笑說道:「你看看我是何人?」

  正是:

  狐假虎威欺弱女,誰知卻是對頭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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