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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四回 寸寸劫灰

  雲舞陽叫道:「什麼,你的兒子?你是說。咱們有了一個兒子?」陳雪梅點了點頭道:「你把我推下長江之時,我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雲舞陽尖叫一聲,跳了起來,用力捶胸,流淚說道:「我真該死,我真該死,我險些連自己的兒子也殺害了!」

  陳雪梅的怒火又燃了起來,冰冷說道:「他不是你的兒子,他也從不知道有你這樣的父親。」雲舞陽低頭說道:「是啊,我的確沒有顏面做他的父親。」

  陳雪梅道:「這二十年來,是我撫養他成人,是我教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他和你沒有絲毫關係!我告訴他,他的父親早已死了!」

  雲舞陽心痛如絞,他不敢面對陳雪梅那怨恨的眼光。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雪梅,我懂得你的心情。你不想他認我這樣一個父親,我也不配做他的父親。我只懇求你講一講他的事情,將來讓我見一見他的面。嗯,咱們分別了二十年,算來他也有二十歲了,這二十年你們倆母子是怎麼過的?」

  陳雪梅有點詫異,心中想道:也許他們還沒有見面。眼光一瞥,只見雲舞陽滿面淚痕的立在窗前,攀著一枝梅枝,好像費了很大的氣力,靠著這一枝梅枝支持,才站得住。陳雪梅嘆了口氣,說道:「要不是他,我也活不到如今了。我給你推下長江,就因為我想到要保全他,我才能夠帶著重傷,在風浪之中掙扎。就因為有他與我相依為命,我才能夠捱過了這二十年!

  「這二十年,我教他讀書,我教他劍法。他的伯伯叔叔,你舊日的那班同僚也教他武功,我隱居了二十年,沒有人知道我還活在世上。」陡然間,忽見雲舞陽面色大變,叫道:「我舊日那班同僚也幫你教他武功?」陳雪梅道:「不錯。可是他們不知道他是我的兒子,更不知道他是你的兒子,是因為我要他成為一個更有本領的人,我叫他帶著舊日主公的遺物,去找周公密的。周公密只當他是同僚的孤兒,見他聰明膽大,十分喜愛他,所以就請一班叔伯每人都盡心教他。呀,現在我才知道,他們也是別有用心。」周公密是張士誠在江南舊部的首領,張士誠覆敗之後,他一直就在圖謀再起。

  雲舞陽渾身顫抖,嘶聲問道:「什麼用心?」陳雪梅冷笑道:「他們想叫他刺殺你!」雲舞陽叫道:「什麼,要他來刺殺我。」陳雪梅道:「他們不知道他是你的兒子。他們卻知道朱元璋要請你出山。」雲舞陽道:「快說,快說,他叫什麼名字?」陳雪梅道:「我不願他姓雲,我要他跟我的姓,他叫陳玄機!他到過你這裏沒有?要不是為了他,我今日決不會到這賀蘭山中,呀,舞陽,你,你,你怎麼啦?」

  只聽得「卜通」一聲,雲舞陽跌倒地上,面如死灰,尖聲叫道:「天哪!」

  這一切都明白,陳玄機竟是他的親生兒子,卻又是他女兒最傾心的人,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將雲舞陽擊倒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也把陳雪梅擊得眩暈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震駭成這個樣子?」她無暇思索,一把將雲舞陽拖了起來,這是二十年來她第一次接觸丈夫的手,這只手也正是二十年前將她推下長江的手,她要將她的手收回來,陡然間發覺雲舞陽的掌心冰冷,兩人面面相對,陳雪梅看出了地面上籠罩著那層淡淡的紫氣。

  「什麼、你受了重傷?你怎不早說!」陳雪梅是一代大俠之女,當然也看得出他這重傷已是不治之症,這一瞬間,一切恩怨都已拋之腦後,雲舞陽但覺她的手掌輕輕的撫著自己,就像二十年前那樣。

  然而雲舞陽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在女兒身上,「要是素素知道了這件事……」他不敢想像,「幸好素素還沒有回來。」他掙扎起來,顫聲叫道:「雪梅,快,快,你快把他帶走!」陳雪梅那裏知道,這時她丈夫心上所受的創傷比身上的所受的傷還要重百倍千倍!

  陳雪梅怔了一怔,但見雲舞陽渾身戰慄,陳雪梅隨著他的眼光望去,書房裏的那張湘妃床,簾帳忽然無風自動。陳雪梅叫道:「什麼,玄機他在這兒!」

  陳玄機昏迷了半天,這時方自悠悠醒轉,揭開簾帳,一眼望去,恰恰見著他的母親向他走來!

  這是夢嗎?他咬咬指頭,不是夢!陳雪梅悲喜交集,叫道:「玄機,玄機!你,你沒事嗎?」陳玄機道:「沒事啦,我被羅金鋒打傷,是他,是他將我救了。」陳雪梅看了雲舞陽一跟,冷冷笑道:「原來你也還有,還有……」她想說的是:「原來你也還有父子之情。」陡然間,但見雲舞陽雙眼翻白,連連搖手,嘶聲叫道:「你們快走,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踏進這賀蘭山!」

  陳雪梅憤然說道:「好,好,我們走,二十年來,我們母子相依為命,也是這般過了,誰,誰……」雲舞陽使盡氣力,尖聲叫道:「別再說了,快走,快走!」陳雪梅心頭一震,雲舞陽這聲音充滿駭怕:「他怕什麼呢?」

  陳玄機更是奇怪極了,「二十年來母親足不出戶,她怎麼也認得這雲舞陽?」但見雲舞陽和母親的神情都奇怪透頂了,空氣好像冷得要凝結起來,本來是滿心充滿喜悅的陳玄機,陡然間也自覺得不寒而慄!

  陳雪梅愴然道:「機兒,咱們走吧!」陳玄機惶惑極了,忽地掙開了母親,低聲道:「不,我還要等素素回來!娘,你會喜歡素素的。」陳雪梅心頭一震,正想問道:「誰是素素?」卻見她的兒子向前走了兩步,用充滿期待與哀求的眼光看著雲舞陽,緩緩說道:「你答應讓素素跟我走的。我要等她向來,等她回來!」

  這幾句話像焦雷一樣打在母親的心上,她心神不定,只見雲舞陽面如死灰,搖搖欲墜!

  就在這一瞬間,陳玄機忽地一聲尖叫,眼光射處,老梅樹下,人彩綽約,衣袂風飄,雲素素回來了,陳玄機叫道:「素素,素素,娘……」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但見雲素素面色慘白,絕大的驚恐,絕大的哀傷,在這眼光一瞥之中,盡都表露出來。

  陳玄機手足無措,一片茫然,「素素」兩個字還未曾再叫出來,驀然間只聽得雲素素一聲絕望的淒叫,掩面便跑,痛哭失聲!陳雪梅呆呆發愣,渾身無力,這剎那間,她也全都明白了。只有陳玄機還是迷迷糊糊,不暇細想,也不敢細想,他追著雲素素的背影,旋風般的掠過牆頭去了。陳雪梅想拉著他,然而雙腳竟是不能移動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雲舞陽也是一聲絕望的淒叫,再度倒地,喃喃說道:「都是我作的孽,都是我作的孽!」聲音越來越弱,陳雪梅身心麻木,用力睜開眼睛,掙扎著走到他的身旁,她不敢思想,也說不出半句話,只聽得雲舞陽斷斷續續的說道:「讓他們去吧!去吧……請你把這幾間房子一把火燒了,將我的骨灰帶回江南,我不願埋在這傷心之地。」說到後來,聲音已是不能分辨,本來他還可以有三天性命,但在極度傷心之下,心臟爆裂,這位費盡心力、做成功了天下第一劍客的雲舞陽,竟就此一瞑不視!

  二十年生離死別,一見面又成永訣,陳雪梅也不知是愛是恨?是幻是真?丈夫兒子,兒子丈夫……但覺心頭混亂,欲哭無淚,比雲舞陽將她推下長江之時,還更難過,再也支持不住,一聲尖叫,也跌倒在雲舞陽的身邊。

  賀蘭山裏還有兩個傷心的人,那是雲素素和陳玄機。雲素素也幾乎支持不住了,但她還是疾風一樣的狂奔,逃避陳玄機的追逐。

  夜風中吹來陳玄機悲涼的叫聲:「素素,你等等我呀!素素,你不理我,也該和我說一句話呀!」然而素素仍是不肯回頭,兩人之間,只有夜風作他們的使者。將陳玄機呼喚的聲音傳過去,又將雲素素哭泣的聲音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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