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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七回 迭鼓清笳空引劍 落花飛絮總無心

  李思南吃了一驚,說道:「爹,待你老人家病好了,那、那時也還不遲,何必這樣匆促?」

  李希浩道:「我這病那還好得了?我要親眼見到你們在我面前結為夫婦,我才去得安然。當然婚姻大事,不宜草率,你們可以待我去世之後,擇日完婚。不過,也不必拖延太久。我的意思是無須嚴格遵守古禮,最好是你們回家之日,稟明你的母親,便即完婚。」古禮是要守三年之喪的,李希浩話中之意,即是要他們不必等待三年。

  李思南這才弄懂了父親的意思。原來他父親所說的「交拜成親」,其實只是舉行一種確定夫婦名分的「訂婚儀式」而已。

  李思南心頭稍松,想道:「爹爹執意如此,我只好答應下來再說了。但願博得他心中高興,說不定還可以挽救他的沉痾。」

  於是這對剛剛相識的「新人」,便在李希浩病榻之旁,相互拜了三拜,算是完成了訂婚的儀式,楊婉固然無限嬌羞,李思南也是面紅過耳。

  最高興的是李希浩,在他兒子與楊婉交拜之後又給他磕頭之時,樂得哈哈大笑,不料笑聲漸來漸弱,待到李思南大吃一驚,起來探視之時,李希浩笑聲已絕,呼吸亦已斷了。原來受刑太重,身體虛弱不堪,換了別人,早已應該死了。他之所以能夠活到今日,全憑著一點希望,希望他的兒子能趕得來與他相會。這點希望鼓舞了他求生的意志,這才能夠勉強支撐的。如今心願已了,精神的力量一鬆懈下來,便在笑聲中逝世了。

  李思南經過了萬苦千辛,才找得到父親,為了想使父親高興,又不惜違背自己的心意與楊婉定親,不料仍是挽救不了父親的性命,哀痛自是可想而知。

  楊滔勸慰他道:「李老伯含笑而逝,他老人家是去得安樂的。你也無須太過悲傷了。咱們現在還是在虎口之中,還是快快給他老人家辦了後事要緊。」

  李思南霍然一省,說道:「不錯。哲別已經知道我是來松風谷找我爹爹的了,他回去之後,一定還會再來。咱們是該早些給爹爹下葬。出山之後,再設法替爹爹報仇。」

  楊滔上山伐木,做了一副棺材,按照漢人的喪禮,給李希浩築墳下葬。在楊滔外出之時,李思南和楊婉留在窯洞,守著李希浩的遺體,可是他們兩人也找不著什麼話說,只是各自哀哀痛哭。

  第一日墳已築好,楊婉兄妹收拾了必須攜帶的簡單行李,便即離開了這個他們住了幾年的窯洞。

  下山之前,三人先到李希浩的墳前上香告辭。沒有現成的香燭,只能撮土為香。楊滔見李思南哀痛已經稍減,有心讓他和妹妹單獨相處片時。

  楊滔說道:「就差一塊墓婢了,待我去找塊合用的石頭,用劍刻字,權當墓碑吧。」

  李思南撮土為香,在父親墓前跪倒,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爹爹在天之靈保佑,保佑孩兒手刃仇人。」楊婉跪在他的身後,也磕了個響頭,說道:「求爹爹保佑,保佑我們平安到家。」她說的不是「我」而是「我們」,顯然她所說的這個「家」,也是指李思南的家了。

  李思南不禁有幾分慚愧,心中想道:「我和她已經有了夫妻名分,夫妻同屬一體,她禱告之時沒有忘記我,我卻忘記了她了!」

  兩人站了起來,目光相接,李思南有點內疚於心,說道:「婉妹,此次回家,迢迢萬里,前途艱險定多。成吉思汗已經下令伐金,我的家鄉又正是兵家必爭之地,你跟我回去,我累你受苦,甚至還可能累你陪我送命,我、我實在過意不去。」

  楊婉怔了一怔,說道:「既已結為夫婦,理該甘苦同嘗,生死與共。你、你為何還說這樣的話?」

  李思南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楊婉忽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忍爹爹難過,才委屈自己,順從他老人家的意思吧?這次婚事,本來來得突然,你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不過,咱們可得商量好了一番說話,怎麼樣和我哥哥來說。我們楊家歷代無再婚之女,我的哥哥性情是很固執的。」

  弦外之音,楊婉其實是不想解除這個婚約。這也怪不得她,要知古代的社會風氣,對禮法最為重視,尤其是官宦人家,無不以家有再婚之女為恥。楊婉兄妹是金刀楊令公的後人,雖然他們這一家族早已分散各方,家道亦早已中落,但名門大族的門風還是不容後人「玷污」的。

  楊婉見李思南許久不發一言,心裡更為難過,忍著淚又再說道:「南哥,想必你是另有心上之人,你不必顧全我的面子,也用不著向我哥哥交代了。趁他未曾回來,你先走吧。我會和他說的。」

  李思南好生為難,他對禮法倒是沒有楊家兄妹那樣重視,但他又怎忍傷了一個少女的自尊,而且這個少女還是他父親的恩人?不錯,他是另有心上之人,但他與孟明霞也不過只是一面之交,連半句情話都沒有談過的,他的心上有她,卻不知孟明霞心中有沒有他?

  李思南有幾分為了感恩,有兒分為了內疚,還有幾分是為了不忍傷害楊婉的自尊,終於惶然說道:「婉妹,你誤會了,我只是自慚形穢,高攀不起,又怕連累你了,所以、所以才說出了心腹之言。說錯了話,你別介意。」

  楊婉緩緩抬起頭來,漆黑的雙眸平添了幾分光彩,低聲說道:「你我都是在戰亂中受過苦難的孤兒。像你一樣,我也是三歲那年父女生離的。我們的父親都是受奸人陷害。說起來,你比我還『幸運』一些,你總算見得著爹爹一面,我卻連爹爹的墳墓都不知道。但想不到的是,咱們兩個命運相同的孩子,地北天南,如今竟會聚在一起,共結絲蘿。只要你不嫌棄我,咱們就是以後遭受更多的苦難,那又算得了什麼!」

  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從楊婉的肺腑中掏出,撥動了對方的心弦。李思南不由得大為感動,不知不覺地就把楊婉攬入懷中,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珠,說道:「婉妹,你說得不錯,咱們正是同命鴛鴦。」

  孟明霞的影子好像是給楊婉的淚珠熔化了。在李思南吐出「同命鴛鴦」四字之時,眼前唯見模糊的淚影。他感到楊婉心房的跳動,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要保護這個與他命運相同的少女。淚光搖曳之中,孟明霞的影子淡了、隱沒了。

  可是孟明霞的影子當真就在他的心中消逝了麼?李思南沒有想過也不敢想。如果有人那樣問他,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他對楊婉的這份感情,究竟是愛惜?是憐憫?還是同情?

  像是甘露滋潤了枯草,楊婉滿是淚痕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她輕輕地推開了李思南,說道:「哥哥就要回來了,給他瞧見了可不好意思。」李思南訥訥地說道:「是呀,大哥不過是去找一塊石頭,怎的去了這許久還不見回來?」

  李思南正想去找楊滔,忽聽得「嗚」的一聲,劃破了空山的靜寂,一聽就知是響箭的聲音。楊婉怔了一怔,說道:「我哥哥用的不是響箭。」

  話猶未了,楊滔的聲音已是遠遠傳來,只聽得他縱聲笑道:「哈哈,你們以為李公子還會在這荒山野嶺之中等候你們來捉嗎?他早已走了,你到江南去追捕他吧!這裡就只是我一個人,你們都沖著我來好了!」顯然楊滔是碰上了敵人,有意這麼說,好讓李思南和他的妹妹聽見,趕快逃走的。

  李思南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不好,大哥碰上了強敵了。這支響箭一定是哲別射的!咱們快去,快去!」

  李思南是知道哲別的本領的,那日楊滔雖然是勝了他,卻也是勝得十分僥倖。估量這次哲別重來,當然絕不止他一個人,李思南焉得不大為著急?儘管楊滔揚聲示警,他又豈能獨自逃生?李思南如飛跑去,楊婉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跑到山腰,只見楊滔和哲別已經打起來了。

  和哲別一同來的還有三個人,兩個喇嘛,一個武士。李思南認得那個武士就是在戈壁上和他交過手的那個赤老溫,那個黃衣喇嘛是給孟少剛那日嚇跑的呼黎奢,還有一個黑衣喇嘛則是個陌生面孔。

  哲別左手拿著一把鐵胎弓,右手拿著一柄月牙彎刀,和楊滔打得十分激烈。楊滔那日勝他,用的是「掃葉劍法」,專攻哲別的下盤。哲別身材高大,下盤不穩,是個弱點。

  此次哲別重來,大約是已經吸取了那日失敗的教訓,以月牙彎刀照顧三路,另外用一把鐵胎弓使出蒙古武士特長的「金弓十八打」招數,攻擊楊滔的上三路。攻守兼施,楊滔可就占不到半點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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