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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戈古朗道:「蝸居簡陋,只有一間藥室可以騰出來做客房給你們住。好在你們是兄妹,也不用避甚嫌疑。時候不早,你們早點安歇。」

  雲瑚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之事。過去她與陳石星一路同行,途中錯過宿頭,她也常常和他一同在林中露宿的。

  不過同房共寢這卻是第一次,不免稍稍有點難以為情而已。

  她和陳石星進了房間,戈古朗在外面給他們輕輕掩上房門,就道:「要是你們發燒的話,不用驚慌。這是喝了藥酒會有的現象。縱然熱得難受,也不可跑出來吹風。」

  雲瑚說道:「我知道了。老伯,多謝你的關心。」

  雲瑚不敢打開窗戶,但冷風從門縫吹進來,卻也感到陣陣清涼。雲瑚笑道:「喝了這酒,舒服得很。我只是覺得清涼,並非寒意。至於悶熱的感覺,那是一點也沒有的。大哥,你是不是也覺得很舒服?」

  陳石星道:「是呀,舒服極了,舒服極了。咦,我好像是在雲裡飄呢!」

  雲瑚道:「真的嗎?哈,我也感覺到飄飄然了。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不過一會,兩人都有似醉非醉的感覺,房間裡點著一枝松枝,給門縫吹進來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兩人也是心旌搖搖,感覺極為奇妙。

  門外朔風呼呼,他們卻好像回到了暮春三月的江南,回到了桂子飄香時節的桂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不覺的心坎裡都充滿了蜜意柔情。

  陳石星忽地覺得眼前五彩繽紛,飄飄然好像置身子一種奇幻迷離的神話境界,陳石星道:「瑚妹,你還記得我和你遊過七星岩嗎?」雲瑚道:「怎麼不記得,洞中的景色真是太美麗了。咦──」陳石星道:「你怎樣啦?」雲瑚說道:「你一提起七星岩,我倒好像如今是和你又回到七星岩了。不,眼前的景物可比七星岩還更美妙,怎的這麼多色彩,這麼這麼多變幻無窮的色彩──」

  陳石星道:「我也正是有這樣的感覺。呵,不過,一縷熱氣從丹田升起來了。」

  雲瑚笑道:「你忘記戈老伯的話嗎,悶熱的感覺,那是因為我們喝了他的藥酒。」

  陳石星道:「不是悶熱,是另外一種熱……」這種令他心裡發「熱」的感覺實是言語所難形容。不過用不著他解釋,雲瑚自己也感覺到了。她懶洋洋的如沐春風,伸個懶腰說道:「大哥,你過來抱著我。」

  陳石星還有兩分清醒,笑道:「你又不是孩子,為什麼要人抱?」

  雲瑚道:「我不是要別人抱,只是要你抱,你別胡思亂想,我只不過想在你的懷中舒舒服服睡一覺。」

  她口裡叫陳石星「別胡思亂想」,她自己卻控制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了。忽地笑道:「洞房花燭夜!大哥,你說咱們現在的情景,是不是像在洞房花燭夜?」

  陳石星笑了起來,說道:「這房間只有松枝,那來紅燭了如今是寒冬臘月,更那裡來的鮮花?」

  雲瑚說道:「誰說沒有?我眼前就有許許多多花朵,花朵在轉,有桃花、有李花、有桂花、有山茶花、有玫瑰花、還有梅花……你沒瞧見?松枝已經變成紅燭,咦,這是松枝還是紅燭?」

  陳石星道:「別說夢話,我、我……」

  雲瑚已經投入他的懷抱中了。

  陳石星一片迷茫,推開她道:「瑚妹,別這樣。我去打開窗戶,讓你得到清涼!」口裡這樣說,推開她的那雙手卻是乏力了。

  雲瑚說道:「你忘記了嗎,戈老伯叮囑過咱們,不能打開窗戶的!」

  陳石星的一雙手碰著了雲瑚的嬌軀,軟綿綿的當真像是「軟玉溫香抱滿懷」,他本來就已無力的雙手更是推不開雲瑚了。

  當的一聲,陳石星懷中跌下一隻小小的金盒,盒蓋打開,雲瑚拾了起來,拿出盒中的一顆紅豆,放在掌心。原來這是他們在桂林相思江畔所采的紅豆,紅豆又名「相思子」,以桂林所產最為有名。王維詩雲:「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說的就是這又名相思子的紅豆。當日他們采下紅豆,各自保存一顆,作為山盟海誓的信物的。

  雲瑚接著拿出自己那顆紅豆,一雙紅豆,平放掌心,在陳石星耳邊說道:「大哥,你記不記得咱們的誓言,紅豆為媒,山川作證,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嚶嚀一聲,一雙紅豆跌在地上。松枝的火光,恰好也給穿過窗縫的冷風吹熄了。

  在黑暗中,不,是在他們幻覺中的色彩絢爛的世界裡,他們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心頭的煩躁解消了,他們恢復了清醒。曙光也已透進窗戶了。

  陳石星深自愧悔,不敢接觸雲瑚的目光,輕輕說道:「瑚妹,我害了你。」

  雲瑚理好衣裳,與他倚肩說道:「大哥,別這樣說,我一點也不後悔。咱們早已有了白頭之約,你又何須自慚?」

  陳石星心中一陣絞痛,想道:「換巢鸞鳳教偕老,可惜我是命中註定不能和你偕老的了。」但他不願雲瑚傷心,可不敢把心裡的話告訴雲瑚。

  不知不覺已是天亮,房間打開,只見戈古郎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們說道:「你們昨晚睡得好麼?」

  雲瑚滿面通紅,期期艾艾,陳石星道:「我好得多了,今天可要走啦!」

  雲瑚本不放心他馬上就走的,陳石星手起掌落,劈開一根盤根錯節的木柴,笑道:「你看,我最少恢復一半功力了吧?」

  雲瑚只道是那藥酒之功,說道:「好,那就走吧。」

  走到山下,陳石星想起昨晚之事,臉紅直到耳根。訥訥說道:「這、這都是我的不好。你可別怪戈老伯!」

  雲瑚低聲笑道:「我一點也不後悔,你別怪自己,我也不怪戈老伯。我不懂醫術,或者是要這樣、這樣對你、對你有好處也說不定。戈老伯撮合咱們,那也還是好意。」她想到的是:「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調和,萬物乃生。」這類「古訓」,卻是不便說出口了。

  陳石星連忙轉過話題,說道:「咱們快點走吧,要走到天山可不容易啊。」

  雲瑚說道:「沿路都有牧場,買兩匹好的坐騎就是。」

  想不到下山之後,走了幾天,還是不見人煙。後來在路上碰上行人,又是徒步的多,騎馬的少。騎馬的也只有一匹坐騎,並非大幫的騾馬商隊,可以有多餘的坐騎賣給他們。

  本來瓦剌地方,以遊牧為生的居多,隨處都有牧場的。不過,他們一來為了避免追蹤,專揀比較荒僻的路走;二來他們是從瓦剌前往回疆,那是邊壤之地,離開和林越遠地方越荒涼;三來他們忙於趕路,也無暇去找牧場。

  不知不覺,走了十天,一路上他們以野果和射殺天上的飛鳥充饑,已經出了瓦剌國境,開始踏入回疆了。

  這一天他們正在一片草原上經過,忽見一匹馬跑得飛快,騎在馬背上的是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孩子。後面有個人騎馬追來,叫道:「少爺,你勒住坐騎吧,別跑這樣快!」接近邊境的回疆居一民,說的還是蒙古話,陳雲二人,可以聽得懂。

  陳石星看出這孩子騎的乃是一匹脾氣甚烈的「野馬」,草原雖然平坦,也有絆腳的石頭,野馬狂奔,壯夫都未必控制得住,何況是個十歲的孩子。原來這個孩子是一個牧場場主的兒子,自小在馬背上長大,生來好勝,明知這匹馬野性難馴,卻說什麼也要騎它一試。在後面追趕他的是牧場的一個練馬師。

  這時那孩子騎在馬背上有如登雲駕霧一般,不覺也慌了,叫道:「我勒它不住,你快來幫幫我!」這可真是孩子話,要是那個練馬師追得上他,何須他叫?

  話猶未了,那匹馬踢著一塊石頭,猛的躍起,四蹄離地。眼看孩子就要墜馬,陳石星趕忙跑上前去,一抓抓著馬,騰出一掌,按住馬頭。那匹馬硬生生的給他攔住,頭也抬不起來,初時還四蹄亂踢,漸漸就只有嘶鳴的份兒。雲瑚把那孩子抱了下來。

  那練馬師嚇得呆了,待見到少主人無恙,方始走下心神,過來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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