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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韓芷說道:「待會兒你自然會知道。」聽她的口氣,似乎是丘遲的遺言要她這樣做的,所以她不能先告訴陳石星。陳石星不便再問下去,心裡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丘老前輩才要如此鄭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麼未了之事囑咐我,我還能不盡心盡力嗎?」

  陳石星心裡藏著一個悶葫蘆,來到丘遲墓前,只見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故義士丘遲之墓七個大字,想起丘遲對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覺淚盈於睫,說道:「義士這兩個字題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輩才無愧於義士的稱呼。」韓芷說道:「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陳石星拜倒墓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裡想道:「他最喜歡聽我爺爺彈琴,可惜我那張古琴已經送了給人,不能彈給他聽了。」

  想起了那張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難免想起了雲瑚:「丘老前輩是我爺爺的生平知己,我和他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他對我可要比親人還親;瑚妹的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知音人,雖然爺爺生前還未知道。至於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說是我的紅顏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永遠見不到丘老前輩,瑚妹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丘遲與雲瑚,雖然身份大不相同,一個是白頭長者,一個是紅粉佳人,但在陳石星的眼裡,都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看待的。如今長者長埋地下,佳人遠在他方,一個死別,一個生離,死別固然可痛,生離亦是可悲,陳石星拜倒丘遲墓前,不知不覺從死別想到生離,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韓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義父壽過七旬,壽終正寢,可說已無遺憾。陳大哥,你也無須這樣傷悲了。」

  陳石星默然不語,滿懷鬱悶的心情,只是想要發洩出來,他沒有古琴,忽地擊石高歌: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州。」

  陳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遲,但另一方面,他也有著詞中所寫的心境了。雖然他還這樣年輕。「今生我註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將來恐怕我也會像丘老前輩一樣。」丘遲是沒有妻兒,孤零零一個人死在荒山的。他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義女在他咽氣之前,趕到來給他送終。「將來我恐怕連這點福氣也未必會有。」一腔鬱悶沉痛的心情,借著高聲發洩。歌聲高亢之極,林中棲鳥都給嚇得驚飛!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韓芷也拿出一管洞簫,吹起來與他相和。簫聲激越,節拍絲毫不差。她在洞簫上的造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陳石星與葛南威琴簫相交,曾經認為葛南威是吹簫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終,韓芷說道:「這是我義父生前最喜歡的一闋詞。」陳石星道:「我也知道。我爺爺當年就是因為看見他手書的這一闋詞,才識破他的身份,和他結交的。韓姑娘,你吹簫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輩教給你的嗎?」

  韓芷說道:「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給我的。」

  陳石星道:「哦,原來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葛南威的人嗎?」

  韓芷答道:「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石星道:「他是一個在江湖上很有一點名氣的少年俠士。」

  韓芷說道:「我自幼在山村長大,今年春天爹爹回鄉探親,才是第一次出門。外面的人我都少見,那認識什麼江湖人物。老一輩的成名俠客,義父有時或許還會和我偶然提及,年輕一輩的他也不知道。這個姓葛的人,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陳大哥,你為什麼突然向我問起這個人呢?」陳石星道:「他的簫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簫高手。不過你也不弱於他。」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陳大哥,你拿我開玩笑了。我是胡亂跟爹爹學的,怎能和高手相比。」

  陳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亂稱讚你的,你的確吹得很好。更難得的你是一個年輕女子,卻吹得出蒼涼激越的簫聲。你知道音樂有如詩詞,每位元名家都有他的獨特風格。要不是我看見你在我的面前吹簫,只憑耳朵來聽的話,我一定會以為是葛南威。」韓芷說道:「我怎配稱得上是什麼名家,不過你的朋友吹的簫和我的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陳石星道:「你們簡直好像是同一名師所授。」

  韓芷恍然大悟,說道:「所以你才問我。或許當年教我爹爹吹簫的那個人,和你的那位朋友是出於同一師門。不過爹爹也從沒和我說過他跟誰學的。」

  陳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話,教你爹爹吹簫的那位名家,輩份當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師父高出好幾輩了。」

  韓芷說道:「咱們還是別談不相干的事吧,時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話,恐怕也應該走了。」陳石星瞿然一省,「不錯,你說丘老前輩有件東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給我,現在可以給我了嗎?」韓芷這才把謎底揭開,說道:「是我義父留給你的遺書。」

  陳石星拆開這遺書一看,不覺呆了。

  原來這是一封給他提親的信,是丘遲開始得病的時候,預先寫下來留給他的。

  信上說他年過七旬,忽遭二豎(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痾難起,回首生平,無愧天地,死亦無憾。在行將離開塵世之際,只有兩樁未了的心事,令他牽掛。

  看到這裡,陳石星已是隱約猜到幾分,心頭禁不住蔔通一跳。果然丘遲繼續寫道,那兩件令他牽掛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對一柱擎天許諾的心願,另一件就是他的義女的終身大事了。

  在介紹了他義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後,丘遲說道,他相信第一件心願,陳石星必定能夠替他完成,第二件心願,也希望陳石星不要負他所托。

  他說他知道陳石星尚未定親,他的這個義女足以作為陳石星的良配。他約他回來相見,就是想替他們撮合這段良緣的。可惜時不我與,恐怕是等不及陳石星回來相見了,所以留下這封遺書,好給陳石星作為媒證。

  最後兩行,字跡潦草,筆力極弱,是他在臨終之際,添上去的。他已見到了義女,也知道韓芷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說你們兩人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更加希望你們結合,即使不喜歡她,也得替我照顧她。但我已來不及和她說了,所以我把這封遺書交給她,讓她轉交給你。最後兩句,口氣說得很重,「僕與賢侄三代交情,想賢侄亦當不負僕之所托也!」

  陳石星看完了這封信,心亂如麻,在丘遲墓前,呆若木雞。

  不錯,他是下了決心,自以為是已揮「慧劍」,斬斷了與雲瑚的情絲了,但雲瑚影子剛才還泛上他的心頭,他又那能這樣快便移情別戀?

  何況他和韓芷今天才是初相識呢?但正如丘遲信中所說,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遲的恩情,他又怎能負了丘遲之托?

  韓芷見他這副樣子,吃了一驚,問道:「義父給你的信說些什麼?可是他要你做的事情,令你極感為難?」

  陳石星尷尬極了,說道:「韓姑娘,你沒有看過這封信嗎?」

  韓芷說道:「這是義父給你的信,我怎會拆開來看?」似乎頗為奇怪他有此一問。

  陳石星松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他給你先看過的。」韓芷說道:「他為什麼要給我先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

  陳石星道:「不錯,信中是有提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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