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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當雲瑚還在滿城尋找他的時候,陳石星已經離開桂林了。

  「獨秀峰青灕江波冷,花橋煙月朦朧。春去春來,花開花謝匆匆。」故園景色,他是只能遙望了。

  陳石星懷著雲瑚給他採擷下來的那顆紅豆,步出城門,心中不無惆悵。

  那些平地拔起的石山,幽邃奇幻的岩洞,空靈嫵媚的峰巒,清澈見底的溪流,萬馬奔騰的飛瀑──這一些如詩似畫的故鄉山水,今後只能出現在他的夢中了。

  心中悵悵,他不覺彈劍長嘯,又再一次低聲吟哦:「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他這一彈劍,不由得又是多生一重感觸了。

  這是張丹楓傳給他的白虹寶劍,另一把青冥寶劍則在雲瑚手中。白虹、青冥本來是雌雄雙劍,是張丹楓夫妻的定情之物,在他臨終之際,特地留給他們的。

  陳石星把古琴送給段劍平,是為了他心裡許下的一個諾言;雖然他沒有和段劍平當面說過。

  想起自己暗許的諾言,陳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苦笑了:「我本來想把這古琴當作他們的結婚禮物,想不到後來雲瑚把一粒紅豆送給我,令我幾乎改變了主意。好在我有自知之明,癩蛤蟆怎配吃天鵝肉呢!如今我是提前送出這份賀禮了。不過這柄白虹寶劍,是師父留給我的,卻是不能送他。」他自輕自賤,自嘲自笑,卻又帶著無可奈何的惆悵的心情,彈劍長嘯,惘惘前行。也許他自己也沒發覺,他對這把白虹寶劍,已經有了另外一種更深沉的感情,除了因為它是師傅的恩賜之外。

  茫茫人海欲何之,終於他得了個主意:「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丘遲丘老前輩是我爺爺和爹爹唯一尚存的朋友,他又是這樣愛護我,我為什麼不去找他?同時也好把我已經替他完成了那件心願的事情告訴他。」

  丘遲本是在王屋山下開設一間兼賣酒菜的茶館的,那天由於他被迫出手,幫陳石星打跑了呼延四兄弟,只好關了鋪門,但他告訴陳石星,他仍將隱居王屋山中,並曾叮囑陳石星,要他在桂林之行過後,回來務必找他。

  在王屋山,他可以比較容易打聽到雁門關外的消息。金刀寨主的山寨就在雁門關外,在中國和瓦剌接壤的山頭。

  要是雲瑚並沒去投奔金刀寨主,他就可以按原來的計畫去幫金刀寨主的忙。要是她已經去了的話,他雖然不便露面,也可以就近幫義軍的忙。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主意打定,陳石星就往王屋山去了。

  一路無事,兩個月後,陳石星已來到了山西陽城縣與河南濟原縣交界之處的王屋山下。丘遲以前在路旁開設的那間茶館早已夷為平地,唯餘一堆瓦礫。想必是給官軍焚毀的了。

  王屋山舊名天壇山,山高三重,其形如屋,因而得名。陳石星記得丘遲說過,他將隱居在王屋山風景最佳之處的翠薇峰後崖。途中便向個樵子問路,樵子吃一驚道:「翠薇峰是王屋山的最高峰,人跡罕至,你一個人上去可是危險得很啊,山上可能有虎豹的。」

  陳石星見這老樵夫談吐不俗,也像是個老實人,便道:「實不相瞞,我固然是想來遊覽名山,同時也是想來訪一位父執的,聽說他是隱居在翠薇峰。」那樵子道:「不知你這位父執是誰,可以見告嗎?」

  陳石星道:「他就是以前在山下開設茶館的那位丘老先生,不知老丈可與他相識?」那樵子說道:「我常常到他的茶館喝酒的,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只是幾個月前,他關了茶鋪,後來那間茶鋪也莫名其妙的給一把火燒了。丘老闆不知跑到那裡,我們都為他擔心。原來卻是上了翠薇峰隱居。好,你是他的朋友,本領必定也是不凡,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陳石星道:「依老丈所說,自那茶館歇業之後,老丈在這山中一直沒有見過丘老先生?」

  那樵子道:「我這一生都沒有上過翠薇峰。」忽地懂得陳石星所問的意思,說道:「想必老丘是早就在峰上有所經營,貯有足夠的存糧,可以吃個一年半載,所以他才可以不必下山的。但望他避過這陣風頭,將來還可以再開茶館。我對他自釀的美酒,實在是不勝懷念的。」陳石星道:「他要避什麼風頭?」口裡發問,心中已是料到一二。

  那樵子道:「我正要告訴你,老丘失蹤之後,常有官府中人查問他的下落,昨天我就曾經碰上一個軍官查問他。我們猜想,老丘不知是因何事得罪官府,相公,你是他的朋友,除了提防虎豹,還要提防比虎豹更兇狠的官差啊!」

  陳石星道:「多謝老丈提醒,我懂得了。想那翠薇峰既是人跡罕至之處,山高路險,官差未必會找到那裡的。」

  那樵子笑道:「這話也說得是。官差雖然比虎豹更凶,但他們卻只會欺負百姓,他們也怕給虎豹吃掉的。」當下便將上翠薇峰的道路指點給陳石星知道。這晚陳石星露宿林中,深夜果然聽得猿啼虎嘯,好在沒有來侵攏他。

  第二天,他攀登上王屋山最高之處翠薇峰。找到後崖,看見一間茅屋,屋前有棵松樹,屋後也有棵松樹,正是丘遲曾對他描繪過的那個地方,陳石星大喜,便即上前去叩門。

  久久沒人應門,陳石星叫道:「丘老前輩,我是陳石星,特地應約歸來拜訪。」

  通名之後,仍然沒人回答。

  陳石星心裡起疑:「難道我找錯人家,這裡住的是另一位隱士?」大著膽子也不管裡面有沒有人,先告了個罪,便即輕輕推開那半掩的柴扉。

  只見茅屋裡空蕩蕩的,室中唯有一幾一榻,還有的就是屋角七零八落堆放的幾十本圖書。不過牆上卻掛有一副條幅,寫的是陳石星在丘遲茶館之中見過的那首南宋詞人陸游所作的《訴衷情》詞。

  陳石星仔細審察,認為這的確是他所曾見過的丘遲的筆跡,顯然這間茅屋是丘遲的居所了。

  但他揭開米缸一看,米缸是空的,屋內也無別的存糧,屋角堆上的那些圖書,也蒙上一層灰塵。

  看情形,丘遲顯然離家已有多日。

  陳石星不禁大為失望,但仍然存有一點希翼,希望丘遲仍在此山之中。「或許他知道官差在尋覓他,他躲到別的岩洞去了?又或許是他出去來藥,幾天不回家,那也並不稀奇。」

  抱著這希冀的心情,陳石星站在山頭高處,縱聲長嘯,宛如虎嘯龍吟。跟著朗聲吟道: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溪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原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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