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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當下取出古琴,自彈自唱:

  「晚風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簾控金鉤,燈滅銀缸。春眠擁繡床,麝蘭香散芙蓉帳。不見蕭郎,多管是耍人兒躲在回廊。啟雙扉欲罵輕狂,但見些風篩竹影,露墜花香。歎一聲癡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帳。」

  這是大同地方流行的民間小調,少女思春之曲。雲瑚十四五歲的時候,段劍平最後一次在她家作容,教她彈的。當時她也不解其中之意,只是覺得這個曲子好聽,就牢牢記住了,此時彈奏出來,給陳石星聽,一曲奏罷,不覺臉暈輕紅。

  陳石星聽得心神俱醉,驀地想道:「這想必是段劍平教她彈的,以便他日閨房之內,婦隨夫唱,聽這曲子,其樂有勝於畫眉。我可不能想歪了。」聽罷這個輕鬆的曲子,陳石星心裡有三分傷感,但更多的七分卻是甜意,果然不知不覺的就在她的琴聲之中睡著了。在夢中他看見雲瑚笑靨如花,和段劍平手拉著手向他走來,他獻上古琴,當作迭給他們的新婚賀禮。

  陳石星夢見段劍平,雲瑚看著他閉上眼睛睡著了,不知不覺也是想起了段劍平來。

  她從來沒有和一個男子如此接近,除了段劍平之外。

  段劍平曾經好幾次到過她的家裡,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不過在她十五歲那年,和段劍平分手之後,一直三年有多,卻沒有再見過面。

  在這三年當中,她除了記掛遲遲不歸的父親之外,常常想起的就是段劍平了。每次想起他的時候,總是有著一個快樂的回憶。

  今晚,她對著新相識的陳石星,不知不覺又想起了段劍平。

  但今晚的感覺,卻和以往每次想起段劍平時候的感覺不同。

  「想不到這個初相識的少年,對我也是如是之好,就像段大哥對我一樣。」

  她沒有兄弟姐妹,在她的心目之中,一向是把段劍平當作親哥哥一樣的。

  陳石星才不過是第二次和她見面,嚴格說來,真正「相識」,還不到一天。

  雖然是「新相識」,又不像是「新相識」,陳石星和她家的關係之深,現在來說,恐怕還要超過段劍平了。他曾經救過自己的父親;父親臨死之時,將寶刀付託與他;他不辭萬里迢迢,踏入危城,來為她的父親送回遺物;他又是她母親的恩人;她的家事,他已完全知悉,甚至比她自己還要知得清楚。

  還有令得她一想起來臉上就發燒的一件事情,張丹楓是他的師父,張丹楓已經把雌雄寶劍分贈給他們二人。

  她想起段劍平,只是像小妹妹想起大哥哥一樣。回憶是快樂的,但這快樂的由來,只是在感覺上滿足於得到一個大哥哥的愛護。

  這個「初相識」的少年,在這一天經歷過的事情看來,也是像段劍平一樣「愛護」她的。但他的「愛護」卻又似乎和段劍平的「愛護」不同,這種微妙的感覺,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

  她想起段劍平不會臉上發燒,如今對著陳石星卻是不知不覺的臉上發燒了。

  陳石星已經睡著了,她不好意思守在他身邊看著一個「陌生男子」的睡態,於是放輕腳步,從他身邊走開。在她的心裡,不知不覺的把這個「陌生男子」和她一向當作親哥哥的段劍平比較起來。

  段劍平氣度雍容,舉止瀟灑,不但武功極好,琴棋詩畫也無所不能。他曾經教她彈琴,教她寫字,替她畫像,為她寫詩,說實在話,她是非常非常喜歡這位「段大哥」的。

  她和陳石星雖然「相識」才不過一天,但她已經明顯的感覺得到,他和段劍平並不是屬於同一類型的人。

  陳石星的琴技也許比段劍平還要高強,但縱然琴劍無雙,也是掩蓋不了他的「鄉下人」的本色。

  而陳石星根本就沒有想到要掩藏自己的泥土氣味,他是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和雲瑚相見的。

  不錯,她是非常喜歡段劍平的,喜歡他的瀟灑,喜歡他的雍容,但陳石星這份質樸純真,卻也給她一種穩重可靠而又可親的感覺。她不知道和陳石星相處久了,是不是也會像喜歡段劍平一樣的喜歡他,但她知道最少現在他是不會討厭她的。

  雲瑚想呀想的,不覺臉上又熱起來了。一陣冷風吹來,她定了定神,清醒了些,不禁心中自笑:「我為什麼要拿他們二人比較呢?我又不是想嫁段大哥,至於陳石星,他雖然有雄劍白虹,我也並不是非嫁他不可。我的年紀還小呢,何必自尋煩惱?太早地想它作甚?」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今晚是第一次。她不願意再想下去,但心情仍然無法寧靜下來。

  不知不覺她走到樹林深處,離開了陳石星越來越遠了。

  她的那匹白馬和陳石星奪來的那匹坐騎,可能是去找尋草料,也可能是初戀的情侶一樣,在這幽美的夜色之中,不知躲到那裡「談情」去了。

  忽然她隱隱聽得有馬嘶之聲。她初時以為是她的白馬發現了主人的蹤跡,跑來迎接主人。但過了片刻,不見白馬跑來,卻聽見腳步聲了。

  雲瑚躲在一棵大樹後面,這晚月色很好,月光下隱約可以見到兩條黑影在那邊的山坳出現,看背影似乎是一男一女。他們並肩而行,並沒騎馬。

  雲瑚伏地聽聲,只聽得那個女的說道:「奇怪,咱們這匹白馬剛才不知怎的好像頗為焦躁,不聽指揮,就把咱們帶來這裡。」雲瑚吃了一驚,這聲音竟是似曾相識。

  跟著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跑了整整一個白天又半個夜晚,馬不累人也累了,秀妹,你也該歇歇啦。」

  那女的說道:「英表哥,你不知道我多麼記掛雲家妹子,如今大同之圍已解,我恨不得插翼飛去看她。」

  那男的道:「我受了段劍平之托,也是急於要見她啊。不過咱們的白馬跑得飛快,和插翼也差不多了,反正明天一定可以趕到大同,你也不必太心急。找個乾乾淨淨的地方,你先舒舒服服睡一覺吧。我替你守夜,明天一早,我會叫醒你的。」

  雲瑚聽到這裡,不覺又驚又喜,原來這一男一女,正是她希望到了金刀寨主那裡可以和他們會面的江南雙俠──郭英揚和鐘毓秀。想不到用不著到金刀寨主那兒,他們已先自來了。

  「原來他們連夜趕路,正是為了要去找尋我的。我且暫不作聲,開他們一個玩笑。」此時郭鐘二人已經走進樹林,和雲瑚匿藏之處距離不遠了。

  腳步聲停了下來,似乎是在尋覓適宜睡覺的地方。雲瑚見他們沒有繼續走來,正想悄悄過去嚇他們一跳,忽聽得鐘毓秀笑道:「你準備怎樣替段劍平去向雲家妹子表白心意?」

  此言一出,不是雲瑚嚇他們一跳,而是他們嚇了雲瑚一跳了。「段劍平要向我表明什麼心意?又為什麼要他們代為傳達?」

  只聽得郭英揚笑道:「他不好意思和你說,我也不好意思和雲家小妹子說。秀妹,你就幫我這個忙吧。不,不是幫我的忙,是幫段大哥的忙。」

  鐘毓秀笑道:「說起來段大哥也是怪可憐的,他雖然是『小王爺』榮華富貴,樣樣齊全,可就是缺少一個知心的人兒作伴,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再過幾年,『小王爺』只怕也要變成『老王爺』啦,這個忙咱們倒是應該幫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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