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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兩年來她的丈夫好幾次托人帶信給她,都給她的父母沒收了。

  這一天雲浩來到她家,她的父親就說出他和金刀寨主來往的秘密來恐嚇他。她的父親還說這個秘密是女兒親口告訴他的。

  雲浩那裏知道兵部早已派有奸細在周山民的山寨臥底,他與周山民交往之事,正是兵部尚書的兒子告訴他的岳父的。而他對岳父的話又怎能不信以為真?

  「你別連累我的女兒,你要你自己的女兒,我可以讓你帶走!念在曾經有過翁婿之情,我不會向朝廷出賣你。不過你可得寫一封正式的休書!」他的岳父終於要迫他休妻了。

  雲浩給這記悶棍打得氣沮神傷,還不相信妻子就會變心,說道:「可以。請你女兒前來,我當面寫休書給她!」他要親耳聽聽他的妻子是怎樣說。

  「這大可不必了。」他的岳父淡淡說道:「大丈夫理當拈得起放得下,無謂的糾纏,對你對她,都沒好處。」

  雲浩忍住氣說道:「縱然恩斷義絕,夫妻分手,見最後一面也是應當。」

  他的岳父冷笑說道:「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的好。在這裏你要見她也見不著!」雲浩驚疑不定,連忙問道:「她到那裏去了?」

  「你當真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他岳父緩緩說道:「今天一大清早,兵部尚書的龍公子就親自來接她去西山看紅葉去了。你要見她,這個時候趕往西山還來得及,他們不會這樣快回來的。不過,請你先把休書寫下,西山上可不容易找到紙筆。」

  說話之際,一個女僕已經把他的女兒帶出來。七歲大的雲瑚,一見父親,就撲進父親懷中,叫道:「爹,你帶我回家吧!我不喜歡住在外婆家裏,媽很少和我一起玩的!」

  雲浩心痛如絞,攬著女兒問道:「媽呢?」

  「媽一早就和龍叔叔一起出去,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不理我!」

  聽了女兒的話,雲浩又是氣憤,又是傷心,忍住眼淚,抓起筆立刻寫了休書。

  可是他還不死心,還想見妻子一面。

  他把女兒放在朋友家裏,立即趕往西山。

  唉,他見著妻子了,可是他沒有勇氣露面,和妻子作個訣別了。

  他的岳父沒有騙他,他的妻子果然是和龍文光同在一起。

  他們正在並肩下山,他的妻子笑靨如花,看起來比新婚的時候對著他還要高興。

  還用得妻子開口說話麼?他只有黯然神傷,悄悄溜走。第二天就帶女兒回家去了。

  雲夫人卻是一點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經偷偷的來看過她。

  不過三個月,雲夫人就變成了「龍夫人」了。開頭她是不想改嫁的,但可惜她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女子。在傷心之餘,終於「蟬曳殘聲過別枝」!

  事情的部份真相,直到她父母相繼去世之後,她方才知道。是她奶媽告訴她的。她的奶媽說:「小姐,老夫人生前我不敢說。她警告過我,我說出來,她會打死我的。那天老夫人叫我把小瑚帶出去交給姑爺,他們和姑爺說的話我全部聽見。小姐,你的心事別人不知遁,我知道你在想念著姑爺的。姑爺是好人,我不能讓他受冤枉。」她的奶媽是最疼她的人,也是在她家裏唯一同情雲浩的人,雖然她的「小姐」如今已是變成了「龍夫人」,但現在,在她和小姐私底下說話的時候,她還是把雲浩叫做「姑爺」。

  奶媽把那天耳聞目睹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雲夫人聽了,欲哭無淚,咬著嘴唇,問她奶媽,「那姓周的女子又是怎麼回事,那女子是不是已經、已經嫁給他了?」

  「那有這種事情,全是老夫人捏造出來騙你的。」奶媽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的一個侄兒前兩天才從鄉下出來,他說姑爺一直沒有再娶,他父兼母職,人都瘦多了。這幾年他也沒有出門。現在雲瑚比較長大一點,他托一個寡居的堂姐照顧她,今年方才開始出門的。」

  「雲瑚今年十歲了吧?」她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唯有把話題轉移到她的女兒身上。做母親的還有不知道女兒年歲的麼?當然是明知故問了。為的是引起奶媽的話頭,希望知道多一點關於女兒的消息。

  「不錯,小姐,你記得很清楚,是十歲了,我的侄兒見過她,他說小瑚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人家都誇讚她是大同城裏的小美人兒!」奶媽說道,前夫的消息她知道了,女兒的消息也知道了。但她能夠怎樣呢?她現在已經是「龍夫人」了。龍文光的官升得很快,和她結婚之後不過短六年,他已經從兵部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做到了京師的九門堤督了(京師的「九門提督」等於現代的首都警備司令),是一個二品大員了。

  為了體面,也為了丈夫勢力,她不能和丈夫鬧翻,甚至不敢讓龍丈光知道她已經知道了前夫的消息。

  傷心的事情假如能夠發洩出來還好一些,鬱積心中,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和奶媽談過話後,一連十幾天她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白天還要陪著丈夫作無聊的應酬,不久就得了心氣痛的毛病。

  從前她喜歡在京師過繁華安逸的生活,但現在她對貴婦人的生活卻是感到厭煩了。她對丈夫提出要求,希望能回鄉下養病。

  龍文光亦已覺察妻子與他同床異夢,他正在做著大官,俗語說富貴思淫慾,妻子雖然美貌,對著一個木美人,卻實在感覺不是滋味,於是也就樂得妻子離開,他好尋歡作樂。

  「你回我的老家也好。」龍文光說道:「我有一個侄兒,名叫成斌,前兩年來京師你見過的。他的文才武藝都還不差,去年已經中了舉人。不過他自己卻想在軍功上圖個出身,飛黃騰達,可以更快。你回去養病,正好可以替我教他一點武功。咱們沒有兒女,我是有意叫他過繼給咱們這房的。不過也還是留待他有功名之後再說吧。」

  龍家老家在貴陽花溪,那是一個風景幽美之地。她離開煩囂的鬧市,在幽美寧靜的鄉下住下來,家居的生活倒是過得相當爽意,精神也漸漸好起來了。她把荒疏了的武功重新練起來,閒時教教丈夫的侄兒。龍成斌人很聰明,頗能討她好感。雖有時她也覺得,這個侄兒未免有點油滑。

  鄉居生活雖然比較爽意,她還是在懷念著前夫和她的女兒。隨著時間的過去思念越發加深,每當更深人靜就忍不住想起他們。「浩哥一直沒有另娶,難道他還在懷念舊情?」「瑚兒長大了,她還記得我麼?」好幾次她幾乎抑不住內心深處的一股衝動,想要悄悄回到前夫家裏,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兒。

  她如今已經不是身在京師,不是在她丈夫的勢力範圍之內,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裏,誰也攔她不住。不過她能夠這樣任性而為麼?她已經是九門提督龍文光的妻子,又怎能與駒夫藕斷絲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大錯業已鑄成,後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兒能夠原諒她麼?心頭的結難以解開,她這心病也是無法可治。她雖然離開了丈夫,可還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隻金絲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見到了她的前夫雲浩。鄉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後的松林練武。有時侄兒陪著她,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她獨自一人。因為龍成斌不習慣起這麼早,初時為了討她喜歡,一早陪她練武,漸漸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兩天了。這一天又是她獨自一個人。

  練完了一趟劍術,忽地隱隱聽到一聲嘆息。聲音細得幾乎難以察覺,但卻又是何其熟悉!這輕輕的嘆息之聲,聽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靂了!

  這一瞬間,她心亂如麻,但卻已無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聲覓跡,追上前去,在密林深處,果然發現了她所熟悉的人。

  這是在做夢麼?她咬咬手指,很痛,並不是夢!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雲浩!

  雲浩似乎也因為突然給她發現而呆住了,來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還能夠見著你。敢情是老天爺垂憐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來讓我一見的麼?可是,浩哥,我,我對不住你,我已經是沒有面目見你的了。」良久,良久,雲夫人方才能夠哭著說出話來。

  她那裏知道,這不是「老天爺」的「垂憐」,也不是「巧遇」,是雲浩費盡心機,才能夠和她見上這一面的。

  雲浩打聽到她離開京師,住在花溪鄉下之後,這幾年來,他三次路過貴陽,都特地跑到花溪,在龍家附近匿藏,並不希望能夠和她會面,只盼望能夠偷偷看她一眼。不過由於他每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個陌生的異鄉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第一次沒有見著,第二次見著了,她和龍文光的侄兒在一起,雲浩沒敢露面。第三次,也就是這最後的一次,他方才單獨見著了他的前妻。看見她憔悴的容顏,禁不住發出了那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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