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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鄉居生活雖然比較爽意,她還是在懷念著前夫和她的女兒。隨著時間的過去思念越發加深,每當更深人靜就忍不住想起他們。「浩哥一直沒有另娶,難道他還在懷念舊情?」「瑚兒長大了,她還記得我麼?」好幾次她幾乎抑不住內心深處的一股衝動,想要悄悄回到前夫家裡,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兒。她如今已經不是身在京師,不是在她丈夫的勢力範圍之內,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裡,誰也攔她不住。不過她能夠這樣任性而為麼?她已經是九門提督龍文光的妻子,又怎能與駒夫藕斷絲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大錯業已鑄成,後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兒能夠原諒她麼?心頭的結難以解開,她這心病也是無法可治。她雖然離開了丈夫,可還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隻金絲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見到了她的前夫雲浩。鄉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後的松林練武。有時侄兒陪著她,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她獨自一人。因為龍成斌不習慣起這麼早,初時為了討她喜歡,一早陪她練武,漸漸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兩天了。這一天又是她獨自一個人。

  練完了一趟劍術,忽地隱隱聽到一聲歎息。聲音細得幾乎難以察覺,但卻又是何其熟悉!這輕輕的歎息之聲,聽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靂了!

  這一瞬間,她心亂如麻,但卻已無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聲覓跡,追上前去,在密林深處,果然發現了她所熟悉的人。

  這是在做夢麼?她咬咬手指,很痛,並不是夢!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雲浩!

  雲浩似乎也因為突然給她發現而呆住了,來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還能夠見著你。敢情是老天爺垂憐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來讓我一見的麼?可是,浩哥,我,我對不住你,我已經是沒有面目見你的了。」良久,良久,雲夫人方才能夠哭著說出話來。

  她那裡知道,這不是「老天爺」的「垂憐」,也不是「巧遇」,是雲浩費盡心機,才能夠和她見上這一面的。

  雲浩打聽到她離開京師,住在花溪鄉下之後,這幾年來,他三次路過貴陽,都特地跑到花溪,在龍家附近匿藏,並不希望能夠和她會面,只盼望能夠偷偷看她一眼。不過由於他每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個陌生的異鄉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第一次沒有見著,第二次見著了,她和龍文光的侄兒在一起,雲浩沒敢露面。第三次,也就是這最後的一次,他方才單獨見著了他的前妻。看見她憔悴的容顏,禁不住發出了那一聲歎息。

  「我不該和你見面的,」雲浩說道:「給人看見,恐怕就要給你添上麻煩了。我只想知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你過得幸福,我的心裡也沒牽掛了。」

  抑壓已久的情感突然像衝破堤防的洪水,「雲夫人」抱著前夫,澀聲說道:「還說什麼幸福?你看我已是抱病在身,只能苟延殘喘罷啦!浩哥,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莫要再提。你只說你現在想要怎樣?」

  「不,你不提,我要提。浩哥,我不是有心負你的。我是受了父母的騙。」

  「你的奶媽已經托她的侄兒告訴我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雲浩催著她回答,不由得她心亂如麻了。不錯,她現在的心情是願意重歸前夫的懷抱,但她的心裡也正有著許多顧慮,雖說破鏡可以重圓,但鏡子已經跌破了,即使有巧奪天工的匠人,補起來也難免會有裂痕。破鏡重圓,畢竟不是那麼容易做得到的事。

  雲浩歎了口氣道:「我是個落魄江湖的漢子,你現在是九門提督的夫人,我其實是不該、不該……」

  「雲夫人」急得流下淚來,哽咽說道:「浩哥,你還不知道我的心,過去的事,我後悔得很,你不嫌棄我,我已經是感激之極了,我怎會嫌棄你。」雲浩說道:「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你既然不嫌棄我,就莫多顧慮了,跟我走吧!」

  「雲夫人」低下了頭,輕輕說道:「浩哥,你讓我多想一想好不好。」雲浩甚為失望,半晌說道:「不錯,你已經是人家的人了,的確也是不能說走就走的。不過現在時候不早,我是不便在這裡久留了。不如這樣吧,你想清楚了,到桂林找我。」

  「雲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你不是回家,是從這裡路過,前往桂林的麼?桂林我從未去過,到了那兒,怎樣打聽你的消息?」雲浩說道:「我和單拔群約好在桂林相會,你到了桂林,可以去找一柱擎天雷震嶽。我和單大哥多半是住在他的家裡。即使不是,他也一定能夠幫助你找得著我們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在桂林是大名鼎鼎,無人不知!」

  雲浩之所以要妻子到桂林找他,有兩個原因,一來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二來,假如叫妻子回到大同老家等他的話,她現在的丈夫,九門提督龍文光知道他家裡的位址的,難保不派人找她回去,麻煩可就多了。桂林僻處南疆,龍文光在京師的勢力雖然很大,對桂林可是鞭長莫及。何況在桂林還有一柱擎天雷震嶽可以照料她。

  雲浩是相信得過他以前的妻子的,雖然經過了這樣大的一場變化,他還是敢於向她洩漏自己的行蹤之秘。而且滿懷信心的準備在桂林可以破鏡重圓。

  那知他一去,竟成永訣!這次乃是他們夫妻的最後一面。他的行蹤秘密,也因這一次無心的「無心之失」而洩漏了風聲!秘密並不是雲夫人洩漏的。

  「雲夫人」正想說話,雲浩忽地低聲說道:「好像是有人來了。記住我的話,到桂林找我,我現在是非走不可了!」

  「雲夫人」瞿然一省,心裡想道:「不錯,斌侄多半是這個時候起床的,要是給他撞見,可是不好。」於是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你走吧,你說過的話,我都記牢了。」她並沒有肯定答覆雲浩,一定到桂林找他。可惜雲浩臨走匆忙,已是無暇推敲她的語氣了。

  雲浩的身法好快,一轉眼就消失了蹤跡,「雲夫人」又是歡喜,又是羞慚。歡喜的是:「啊,他的本領比起從前又高明了許多了!以他這樣高明的輕功,剛才本來可以躲開我的,他肯讓我和他見面,看來的確是有心和我重續前緣的了。並非是聽了我剛才那番辯白,才原諒我的。」慚愧的是,她可是還沒打定主意,不知何去何從。

  心情正自混亂之際,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雲夫人」回頭一看,果然是她丈夫的侄兒龍成斌。

  龍成斌還是像平常一樣,向她陪了一個笑臉,說道:「嬸娘,我今天又起得遲了。」

  「雲夫人」細察他的神情,不似已經知道她的秘密。一顆心也就定了下來,暗自想道:「斌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的內功造詣,是不會聽見我和浩哥的說話聲音的。」當下極力壓抑心情的激蕩,柔聲說道:「你不習慣早起,那也不必勉強。其實,你要圖個軍功出身,以你現在的本領也足夠了。又不是去闖蕩江湖,也無須練什麼內功啦、點穴啦、擒拿手法啦等等玩意兒了。何況有你的叔叔提攜你,何愁將來沒有富貴功名?」

  龍成斌裝出惶恐的神氣說道:「我知道叔叔會提攜我,但我還是想依靠我自己的本領來圖個出身。我雖然不是江湖人物,也喜歡和江湖人物交遊。多學好一些本事,才不至給人家小看。」

  「雲夫人」道:「你喜歡學武,我當然會盡心教你的。不過,你說你近來喜歡和江湖的人物交遊,這卻為何?」

  龍成斌道:「一來是因為江湖上的人物,多數是豪爽的好漢子,我喜歡他們,二來將來如果我有了一官半職,也可以招攬他們,為朝廷效力。」

  「雲夫人」說道:「你倒是顧慮得很長遠。怪不得你的叔叔常常對我誇讚你,說你將來定有出息,龍家子弟之中,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也是非你莫屬了。」

  龍成斌道:「多謝叔叔嬸嬸誇獎,還得請嬸嬸多加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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