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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陳石星本來捨不得就騎它的,見它這樣的善解人意,而傷得也還不算很重,於是笑道:「好,我知道你急於要見主人,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從紅崖坡到大理,不到三百里,以這匹白馬平日的腳力,一天就可走到。但陳石星憐惜它腿傷未愈,不忍叫它跑太快,故此在途中又歇宿一宵。

  第二天一早起來,走過了一段崎嶇的山路,中午時分,轉出山墩,但望見一座黑藍色的像是從地底突然湧出的高山巍然聳立面前,開始只見山峰,漸漸看到山腳,看到山腳的時候,在山的東面也看到了被陽光照得耀眼的湖水。途人告訴他道:「下去便是下關,從下關再走,沒多久就可到大理了,你看這座山便是有名的蒼山,這個湖便是有名的洱海。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是大理著名的風花雪月的四景。」

  陳石星謝過途人,策馬續行,心裡想道:「那少年說是要和他的表妹一同到大理去的,他們想必昨天已經到了,但願他們還沒離開,在大理可以碰見。要知陳石星心地純良,那對情侶雖然對他神情倨傲,但他知道他們一定不是壞人,是以寧願自己在大理多耽擱兩天,也要找著他們,讓白馬重歸故主。他策馬跑快一些,果然沒有多久,便到下關,蒼山洱海的面目已是完全豁露。

  「下關」坐落在蒼山洱海的南邊,依傍著蒼山十九峰南端最末一峰的斜陽峰,面臨洱海的一角,從洱海瀉出來的水,繞過這座山城,穿過一個山口一個山口,流入漾鼻河。到了下關,大風陡起,一眼望去,洱海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掀起了奔騰的波濤,浪花卷著煙霧,隨風飛舞,這景色令陳石星想起了灕江的落日,不過灕江乃是輕波蕩漾,和目前的波濤拍岸的洱海不同。陳石星給眼前的景色撩起了陣陣鄉思,心裡想道:「拿灕江來比洱海,一個是『清麗』,一個是『壯麗」可說是各有千秋,只不知蒼山的景色又是如何,比得上普陀山否?」

  此時已是將近黃昏時分,陳石星記掛著自己到了大理還要尋人,只好放棄欣賞美麗的景色,放馬賓士,路旁遊人嘖嘖讚歎道:「你們看,這匹白馬!啊,跑得真快,我可從沒見過跑得這樣快的馬。」

  入黑之後,陳石星到了大理,找一間客店住下。第二天出去打聽,但因他既不知道那對情侶的名字,又不知他們是路過還是要到大理住下的,什麼都說不清楚,打聽了一整天都沒結果。

  第三天陳石星得了一個主意,「與其我去尋找他們,不如讓他們來尋找我。蒼山洱海是大理著名的風景,既然到了大理,蒼山不可不遊。」於是一大清早起來,便即騎上白馬,特地從幾條繁盛的街市經過,向閒人打聽得蒼山的走法,這才緩緩策馬出城。其實他在客店裡早已打聽清楚了,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讓那一雙情侶得知他的行蹤而已。

  乘船渡過洱海,到了蒼山腳下,只見山頂積雪覆蓋,在積雪中露出一點點蒼翠的山色,陳石星讚歎道:「怪不得蒼山又名點蒼山,真的名不虛傳。」從山腳望上去,又見層層白雲籠罩,好像一條白玉寶帶,圍繞了蒼山十九峰。舟子告訴他,當地人稱這景致為「玉帶蒼山」,陳石星笑道:「這名稱可更雅了。」舟子說道:「我是粗人,不懂什麼是雅,什麼是俗,不過客官如果要遊蒼山,還是步行的好。」陳石星笑道:「我知道,走馬觀花,尚且是大殺風景之事,何況是遊蒼山。」

  陳石星舍舟登岸,牽著白馬,走上蒼山。蒼山有十九峰十八澗,美景目不勝收。十八條溪流猶如人體的脈絡一樣,穿插在群峰之間,通到洱海。蒼山頂上的積雪雖是終年不化,山坡的氣候卻暖洋洋的恰似江南暮春,長滿了如茵的綠草和萬紫千紅的花朵。陳石星禁不住歡喜讚歎,想道:「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山之一,和普陀山相比可說是各有千秋。」

  山上遊人稀少,但有碰上他的,亦是無不贊他的這匹白馬。陳石星心裡有事,暗自想道:「接連兩天,我帶了它亮相,假如它的主人是在大理,想必亦有所聞了,我且回去再說。」

  ***

  陳石星下了蒼山,在蘆花深處喚出扁舟,舟子笑道:「相公這麼快就回去了?」

  陳石星道:「蒼山九溪十八澗,一天半日,那裡能夠遍遊?我在山上雖沒騎馬,也等於走馬看花了。」

  此時已是將近黃昏時分,望洱海又是一番景色,但見湖光似鏡(雲南人習慣把大湖稱為「海」,洱海其實是內陸的大湖),湖面上歸帆點點,令人感到寧靜幽美。湖岸遍植垂楊,細嫩的枝條,飄曳水面,好似欲系行舟。湖面水鳥低飛,水底錦鱗游泳,景物如詩似畫。陳石星想起三天前的惡鬥,恍如一夢。正在欣賞山色湖光,忽見有一條裝飾得甚為華美的畫舫順流而下。

  舟子似乎有點詫異,說道:「小王子遊興倒是不淺,這麼晚了,還來洱海泛舟。你都已經遊罷蒼山,要回去了。」

  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是段府的小王爺嗎?」

  舟子笑道:「我們大理,除了段府,還有那位小王爺?老王爺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名叫做劍平。」

  原來大理古號南詔,在唐末宋初,自成一國。

  開國的皇帝名叫段吉城,也是他們段家的始祖。到了明代,明成祖把大理收歸版圖,段家雖然失了政權,仍然世襲王爵,在洱海之旁蛇骨塔邊,建有一座王府。陳石星未到大理,早已知道。

  陳石星隨口問道:「這位小王爺很喜歡出來遊玩的嗎?」

  舟子說道:「不錯,這位小王爺常常出來玩的。他對人很和氣的,往常見到我也打招呼,絲毫沒擺小王爺的架子。」

  陳石星心不在焉,但見舟子談興正濃,姑且與他閒聊,說道:「是嗎?這倒真是難得。」

  舟子說道:「是呀,我們這位小王爺的確是位難得的人物。聽說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武藝也非常好。王府那麼多武師,能夠跟他過招的也沒幾個。不過只有一樣不好。」

  陳石星道:「什麼不好?」

  舟子笑道:「也不是什麼不好。不過我們是他的屬下的百姓,大家都愛戴他,他沒有如我們所盼,所以我們覺得有點遺憾罷了。」陳石星道:「究竟是什麼事情?」

  舟子說道:「他直到現在還沒成親。」

  陳石星笑道:「是不是老王爺覺得他年紀還小,故此尚未給他定親。這也沒有什麼稀奇呀。」

  舟子說道:「我們習慣叫他小王爺,其實年紀也不算小了,有二十七八歲啦。」

  陳石星笑道:「他既然是文武全才,當然要一個配得上他的妻子。佳偶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舟子說道:「相公,你這話說得不錯。老王爺寵愛他,婚事由他作主。到王府說親的人不知多少,可都碰了他的釘子。」

  說話之間,順流而下的那條畫舫和他們的小舟距離又近了許多。

  忽聽得有叮咚的琴聲起自畫舫,陳石星一聽不覺呆了。

  舟子說:「小王爺常常喜歡在遊湖的時候,在船中和客人下棋或者自己彈琴的。」言下之意,似乎覺得陳石星未免少見多怪。

  但陳石星卻並非因為這位小王爺懂得彈琴而感奇怪。

  他是為了那熟悉的琴音而感到詫異。雖然只要會彈,每一張琴都能發出樂聲。但不同的木材配上琴弦,彈奏出來,就會有不同的音質。時間久遠的古琴和製成才不過一年半截的新琴,發出的琴音也是大有分別。甚至同樣的材料,同一時間製造,大匠巧手造成的樂器,音色也要比拙匠優美得多;這只有內行的人,才能從細微處分別出來,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

  琴韻悠揚,從小王爺的畫舫中飄送過來,陳石星一聽,就知是他的那張家傳古琴!他離開客店的時候,是把這張古琴交托給掌櫃保管的。在他的眼中,自是無價之寶,在不識貨的別人眼中,不過是一段爛木頭。因此他也放心讓那掌櫃替他保管。但現在卻聽到了這張古琴發出的琴聲!

  是掌櫃的擅自拿去送給小王爺呢?還是天地間竟有這樣的巧事,小王爺也有一張古琴和他的家傳之寶完全相同的呢?舟子見他聽得出神,說道:「客官,敢情你是個知音的人?我們的小王爺彈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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