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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因為還有比報仇更緊要的事情待他去辦。

  「死別生離,同屬傷心恨事。我的爺爺死了,我明明知道回去見不到他,我還是想要回到他的墳前祭掃,那位雲姑娘,等了三年,仍然未見她的爹爹回來,恐怕早已望眼欲穿了。唉,親人死生未蔔,她這份長時間憂急等待的心情,只怕也是比起業已知道親人的死訊,更加痛苦吧?」

  陳石星再又想道:「前日那些難民告訴我,瓦剌的大軍,正在雁門關外集結,準備隨時進犯中原。雲大俠的家鄉在山西大同府,那正是雁門關所在之地。假如我不及早找她,戰事一起,馬亂兵荒,那就不容易找到她了。而且她是一個單身女子,縱有武功,在戰亂之中,乏人照顧,也是有危險的。萬一她有什麼意外,我又怎麼對得起師父臨終的囑咐?怎麼對得起雲大俠對我的信賴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雲大俠的遺物和師母這把青冥寶劍,都是要我交給那位雲姑娘的。這樁事情,應該先辦!我不能讓她再焦急的等待下去了,爺爺的大仇,反正我已經等了三年,再等三年去報,那也不遲。」

  陳石星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緩報仇,先到大同府去找雲浩的女兒。

  從石林到山西的大同府,這是比回鄉更為遙遠的路程。

  他到山區的小鎮買了一匹健騾代步,並向外地逃難來的商人打聽往大同府的走法。那些人聽說他要去大同府,都很詫異,不過還是詳細的告訴了他。

  一條路是向南走,再折而北走,經川東,出湖北,入河南再進山西。這條路比較安全,但路途較長,恐怕最少也得走三個多月。

  一條路是向北走,從大理入川西,徑入漢中,再經陝北便可直入山西。這條路快捷許多,不過走的多是山路,難行得多。沿途也不平安。但走得快的話,兩個月就可到達目的地了。

  陳石星急於了此大事,決定採取後一種走法!

  從石林到大理,一千多裡路程,全是山地高原,盤旋曲折,險峻崎嶇。往往五步一轉,十步一回。後面的人,抬頭但見前人履底,前面的人,俯視可見後人發頂。尤其在山勒轉彎之處,更是越盤越高,越上越險。前頭的路,分明就在眼前,往往也要走個半枝香的時刻。幸而他挑選的那頭騾子,雖然其貌不揚,卻是擅於行走山路。

  走了四五天,還是在叢山峻嶺之中,罕遇行人。好在雲南有花國之稱,氣候又特別好。一路上鳥語花香,山奇水麗,陳石星倒也不覺寂寞。

  這日陳石星正在騎騾轉過一個山坳,盤旋而上之時,忽聽得有人歌道:「黃鶴之飛尚不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這是唐代大詩人李白作的《蜀道難》中的一段,陳石星心裡想道:「人家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我沒有走過蜀道,不知是否誇張。但這段山路,確是難行,料想蜀道亦不過如此?」

  那人放歌未已,一個女子已是笑了起來,說道:「表哥,我從來沒有聽過你說一個難字,怎的你也後悔此行了麼?」那男子說道:「我是怕你過不慣風霜之苦。剛才你不是還在想著家嗎?」那女子笑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讀這一首詩,乃是諷刺我的。」

  那男子笑道:「把你比作李白,那也不能算是諷刺你呀。思念家鄉,乃是人之常情,是以,以李白的豪氣干雲,亦自不禁有蜀道難行之歎。這首詩我還沒有念完呢,後面有兩句是──」

  那女子搶先念了出來:「是不是: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那男子道:「不錯,要是你當真思家的話,那我就要改兩個字奉贈你了──大理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那女子噗嗤一笑,說道:「表哥,你誤解了李白的詩意了。」那男子道:「請教。」

  那女子說道:「這首詩是李白因永王一案,被皇帝放逐,從四川回家的中途寫的。」

  唐「永王」李璘因和哥哥李亨(即後來的唐肅宗)爭帝失敗,李白曾任永王幕僚,因而也被放逐。

  那男子道:「不錯,李白寫這首詩的時候,正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時候。」那女子笑道:「你知道就好,李白由於宦途失意,故而想要早日還家。但蜀道難行,想要歸家歸不得,故而李白這首詩最後兩句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諮嗟!他平生最愛遊覽名山大川,要不是因為失意思家也不會有『蜀道難』之歎。他不是真正的畏難,而是由於失意,由於思家。你怎可厚誣古人。」

  那男子笑道:「那麼你呢?」那女子說道:「我和李白剛好相反,這次能夠來大理,正是我認為最得意的事。」

  那男子道:「為什麼?」

  那女子嬌聲嗲氣的說道:「你是明知故問,我,我不說!」那男子道:「我要你說。」過了片刻,才聽得那女子低聲說道:「因為我是和你在一起呀!」陳石星雖然只是聞其聲,未見其人,但也可以想像得到,那位可愛的姑娘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是杏臉暈紅,眼波欲流。

  陳石星騎騾走出山坡,看見那棵大青樹下,除了這雙情侶之外,還系著兩匹白馬,配上銀鞍,相得益彰,令人更感到光彩奪目,陳石星雖然不懂相馬,也知這兩匹白馬定非凡品,不由得暗暗喝采,心裡想道:「是要有這樣兩匹壯美的名駒,才配得上他們俊雅的主人。」他乘坐的那頭黑騾,也不知是否因為走了幾天山路,未曾見過「同類」,甚感寂寞,發現了前面這兩匹白馬,不由得發出歡喜的嘶鳴。那兩匹白馬對它卻似不屑一顧的樣子,仍然低頭吃草,毫無反應。陳石星心中暗暗好笑:「你這頭醜陋的驢子,不知自量,想要高教,人家可不願意和你交朋友呢。」

  那少女看見有人走近,不好意思再談情話,換過話題說道:「一路上人說,天子廟坡最高,紅崖坡最險,果然名不虛傳。」

  陳石星想道:「原來這裡已經是紅崖坡了。」他曾向土人打探路程,知道過了紅崖坡之後,再走兩天,便可到達大理,未來兩天的路程,好走得多。精神為之一振。

  那男子道:「一路上人們也說,大理風景最佳。經過險阻的路程,才更顯得那是桃源福地。我看這是天公有意安排,必須先曆艱難,然後才可享受安樂。世事如此,行路亦然。」

  陳石星如聞生公說法,暗暗點頭,「這幾句話說得倒是很有意思。」不覺油然而生和對方結交之念,於是遂下騾步行,牽著他的那頭「其貌不揚」的騾子,走到另一頂大青樹下歇息。

  那少女看見陳石星像個鄉下少年模樣,一身殘舊得褪了色的衣裳沾滿塵土,卻背著一具古琴,不覺有點詫異,看了他一眼。隨即就轉過了頭,和她表哥說話。她的表哥對陳石星似乎更注意,但也沒有和他搭訕,還好像特地對陳石星裝出冷淡的神氣。

  陳石星好似被澆了一盆冷水,心裡自己嘲笑自己:「陳石星啊陳石星,你笑騾子不知自量,豈知你在人家的眼中,也不過是一頭醜陋的笨騾?」

  本來他只要一彈古琴,定然可以引得那個少年先來和他攀談,但他隨即又想:「看一個人不能只看他的外表談吐,龍成斌何嘗不是滿肚文才,談吐不俗?當然這個少年未必就是龍成斌那一類人,但只聽了他的幾句談話,就想和他結交,那也未免太幼稚了。何況人家是一對情侶,你湊上前去,不是更惹得人家討厭麼?」

  心念未已,只見那少女已經站了起來,說道:「表哥,咱們走吧!」

  那少年道:「對,早點趕路,說不定明天中午就可以趕到大理。」兩人跨上坐騎,絕塵而去。

  陳石星不便立即就走,仍然坐在樹下歇息。但見那少年走過前面那個山坳之時,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回頭向他望了一眼。跟著與那少女並轡而行,嘀嘀咕咕的在她耳邊似乎說了幾句不想讓陳石星聽見的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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