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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陳石星怔了一怔,張丹楓稱讚他雖然令他感到歡喜,但「師父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可以無師自通,他就可以放心呢?」

  張丹楓拿出了一本書,緩緩說道:「這是我著的玄功要訣,你用心研讀,不過三年,便可有成。有幾點難解之處,我現在先和你講解一遍。」

  陳石星屏除雜念,用心傾聽,好在張丹楓的解釋深入淺出,並不難懂。張丹楓道:「倘有還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你只要熟記口訣,日後也會自己領悟的。」

  陳石星不覺又是一怔,為什麼張丹楓要他日後「自己領悟」?「難道師父要離開石林麼?」

  張丹楓繼續說道:「我創有一套無名劍法,刻在石窟的壁上。我的大弟子霍天都是天山派的掌門人,但他也還不知道我有這套劍法。你學成之後,倘有機會和大師兄相見,就把這套劍法轉授給他。倘沒機會相見,也就算了。他的武學自成一家,他日成就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也用不著我替他操心啦。」

  這晚月色明亮,湖中花樹的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構成了絢美的畫圖,湖光更增山色,陳石星不知不覺想起了小時候爺爺教他讀過的一首詩,心裏想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和靖孤山詠梅的這兩句詩,倘若移到這裏來用,也是貼切不過。」但晚風掠過林梢,吹皺一湖綠水,依稀猶帶血腥氣味。陳石星不由得又是瞿然一省,心中嘆了口氣,「此地本是無殊世外桃源,可誰想得到,就在這幽美的劍湖旁邊,剛才就曾捲起過一陣血雨腥風?唉,可見得『世外桃源』,也未必就真能避世!」

  張丹楓也似若有所思,忽地喟然嘆道:「今晚月色真美,可惜和我同一時代的人,不論是敵是友,差不多都已『大去』(死)了。再也沒人陪我賞月啦,唉,這世界真是寂寞得很,我也活得太長了。」

  陳石星感到一股寒意,說道:「師父,弟子今後可以陪伴你老人家呀。」

  張丹楓微喟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但你年紀太輕,一個孤獨的老人的心情,說給你聽,恐怕你還是不會懂的。」說了這幾句話之後,好像沉漫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默默的凝視湖面蕩起的漣漪。

  陳石星正想勸他早點休息,張丹楓忽地拿出一把長劍,一把短劍,放在石上,說道:「奇怪,今晚我的心情似乎有點異樣,有許多話想和你說。我給你說一說這柄寶劍的故事。」

  陳石星不敢掃他的興,只好聽他再說下去。

  「你的師娘名叫雲蕾,她是雲浩的姑姑,想必雲浩曾和你說過?」

  陳石星點了點頭,張丹楓繼續說道:「我和她是師兄妹,我這把長劍名叫白虹,她這把短劍名叫青冥,我和她合創了一套雙劍合璧的劍術,黑白摩訶就是由於他們的雙杖合璧被我們的雙劍合璧打敗,給我們收服的。」

  「你的師娘最喜歡石林風景」,張丹楓撥弄湖水,似乎是在追憶往事,過了一會,方才往下說道:「她比我年輕,想不到她卻先我而去。我為了無名劍尚未練成,只好遵從她的囑咐,在這石林裏又獨居了十多年。最近我發覺自己身體太過衰老,恐怕天不假年,是以在三日之前,作最後一次的閉關練功。希望能夠多活些時,完成心願。原定『閉關』七日的,不料這三個魔頭卻在今晚來到,以致害死了黑白摩訶。」

  陳石星道:「師父,這不是你的過錯……」

  張丹楓打斷他的話道:「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他們究竟是因我而死,我總是覺得對他們不住。不過好在我已經把無名劍法的最後一招想出來了,剛才我回到石窟,就是把這最後一招的圖形添刻上去。」說至此處,淒然笑道:「我總算沒有辜負你的師娘和黑白摩訶的期望,現在是已經大功告成啦!」

  陳石星道:「師父大功告成,可喜可賀!」

  張丹楓道:「更可喜的還是我收了你這個關門弟子,不愁我的無名劍法沒有傳人了。」說至此處,忽地問陳石星道:「雲浩有個女兒,叫做雲瑚,他告訴你沒有?」

  陳石星道:「雲大俠曾經囑咐我將他的刀譜將來交回他的女兒。」

  張丹楓道:「好,那麼待你藝成之後,我還要順便麻煩你做一件事情。」

  陳石星道:「師父儘管吩咐。」

  張丹楓拿起那柄長劍,說道:「這把白虹劍給你,希望你別辜負了它。」陳石星受寵若驚,訥訥說道:「弟子,弟子不敢受師父如此珍貴……」

  張丹楓笑道:「傻孩子,本門寶物,我不傳給你,難道要把它帶進墳墓去嗎?你的大師兄如今已是一流的劍派宗師,武學修為,將來可能還在我之上,他早已無需用劍的了。」若再推辭,就是矯情了,陳石星只好把那白虹劍接了過來。

  張丹楓接著把短劍拿起來,說道:「這把青冥劍,請你送給雲浩的女兒。」

  陳石星接了過來,說道:「弟子遵命。」

  張丹楓面露笑容,繼續說道:「這把劍本是雲家之物,雲浩死了,雲家就只剩下他的女兒了,這把劍應該回到她的手上。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要是你們也能雙劍合璧,那就更加好了。」

  青冥、白虹是張丹楓夫妻的佩劍,他們夫妻曾以雙劍合璧威震武林,如今張丹楓將這把寶劍分贈陳石星和雲浩的女兒,而且說出這番說話,倒是令得陳石星猜疑不定了。「師父是什麼用意呢?難道,難道他有意……嗯,我剛入師門,大仇未報,怎可如此胡思亂想?」

  張丹楓若有所思,半晌忽地說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星兒,你給我把廣陵散再彈一遍。這次是要彈奏全曲,不是只彈半閡。」

  陳石星怔了一怔,心裏想道:「下半閡曲調悽愴,師父此刻精神似乎有點異樣,聽這樣哀怨的曲調,恐怕不宜。」

  張丹楓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說道:「古人有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廣陵散失傳已久,當真說得是絕世琴音,我若得聞此曲,就如古人得聞『大道』一樣。難得你會彈奏,就當作你的拜師禮物吧。」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從張丹楓口中說了出來,聽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如感一股寒意透過心頭,「師父為何出此不祥之言?」但張丹楓的話已經說了出來,他要是不彈的話,豈非更著痕跡?何況張丹楓是指定要這「拜師禮物」的。

  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把廣陵散重彈一遍。

  初時雖是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但琴音一起,他自己也不知不覺全神貫注,沉浸在他自己所彈奏的曲調之中了。漸漸周圍的一切,對他都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忘卻了張丹楓的存在。

  張丹楓低首冥思,往事一幕慕從心頭揭過,有多少歡樂,有多少哀傷……「蕾妹,為了不負你的期望,練成無名劍法,我讓你久等了。其實沒有你在我的身邊,我就算練成了絕世武功,又有什麼歡樂。」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抬起頭來,只見張丹楓儼似老僧入定,仍然是動也不動。

  陳石星叫道:「師父。」不見張丹楓回答,吃了一驚,大著膽子,走過去將他抉起來,這才發覺張丹楓已經死了!

  一代武學宗師,在人間難得一聞的琴聲之中去世,死得十分「灑脫」,可是陳石星卻不禁傷心欲絕了。正是:

  入門方一日,灑淚悼師亡。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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