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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單拔群道:「你猜得不錯,他對你的確是有極大的懷疑,認為你是害死雲浩的主謀。」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溪邊,雷震岳同單拔群洗乾淨臉上的血污,並給他換藥。清涼的溪水洗過了眼睛,單拔群覺得舒服許多,看得見一點模糊的景物了。

  雷震嶽繼續說道:「你知道琴仙嗎?」

  單拔群道:「琴仙?」驀地瞿然一省,說道:「你說的可是陳劫遺這位老前輩?」

  雷震嶽道:「不錯。」

  單拔群道:「這位老前輩也在桂林?」

  雷震嶽道:「他隱居七星岩下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因他與我相約,不許我洩漏他的行藏,故而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單拔群道:「這位老前輩的琴技世上無雙,我是慕名已久的了,但你好端端提他幹嗎?」

  雷震嶽道:「救你性命的那個少年陳石星,正是他的孫子。雲浩在七星岩內遭受那兩個魔頭的暗算,跌落深潭,幸得琴翁救起,但已是受傷不省人事。這件事我于昨日方知,我叫琴翁不妨把我當作謀害雲浩主凶,而且要他設法使別人相信。」

  單拔群恍然大悟,說道:「因為當時雲浩生死未蔔,你恐怕還有另外一些要想謀害雲浩的人,故而不惜背上惡名,好讓那些人把目標轉到你的身上。唉,你的用心也未免太苦了!」

  雷震嶽喟然歎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單大哥,多謝你知我之深。可惜雲大俠已死,我是無法向他剖明心跡了。」單披群黯然說道:「雷大哥,事已如斯,傷感無益,當務之急,我們還是應該趕緊去代雲浩料理後事。」

  雷震嶽道:「不錯,石星這個孩子,我也應該給他一個安置才行。」他只道陳石星此時已是跑回家裡,心裡還在躊躇未決,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呢?

  陳家在普陀山南面的瑤光峰下,普陀山有天樞、天璿、天璣、天權四峰,形成「鬥魁」,七星岩即在天璣峰上。這四座山峰再加上南面的玉衡、開陽、瑤光三峰所形成的「斗柄」,七峰斷續排列,形狀正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故此當地人就把這風景薈萃的七座山峰合稱「北斗七星」,算得是桂林的主要名勝。

  雷震岳以為陳石星是在家裡,不料當他繞過普陀山的山麓,只見光峰下的一處地方,火光熊熊,起火之處,正是陳家。雷震嶽呆了一呆,不由得又是一聲長歎。

  單拔群眼睛雖然睜不開來,也是感到火光耀眼,熱氣逼人。吃了一驚,問道:「雷大哥,出了什麼事?」雷震嶽歎道:「陳家已經燒成一片瓦礫了!」單拔群大驚道:「那麼琴翁那個孫兒──」

  雷震嶽道:「石星這個孩子剛剛從這裡逃跑,但陳家如今已是燒成瓦礫,看來這把火是他離家之前自己放火燒的。我以為他會逃回家裡,那是猜錯了。」單拔群松了口氣,說道:「這樣還好一些,但願這孩子平安無事就好。」雷震嶽歎道:「可是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著他,他一定是把我當作大仇人了。」

  單拔群忽地想起一事,說道:「這件事以後或許還會有機會解釋,但在目前,雷大哥,恐怕你要離開桂林了,那兩個魔頭──」

  不待他說下去,雷震嶽已是明白他的意思,當下苦笑說道:「不錯,這兩個魔頭傷好之後,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我在盡殲毒龍幫之時,也早已打定主意了。」單拔群道:「什麼主意?」雷震嶽道:「就像這孩子一樣,毀家避難。」單拔群甚是難過,說道:「可惜我眼睛瞎了,還要累你給我治傷,幫不上你的忙?」

  雷震嶽笑道:「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但求無愧吾心,對得住朋友便已無憾。」笑得可是甚為蒼涼。

  ***

  獨秀峰青,灕江波冷,花橋煙月朦朧。在這拂曉時分,陳石星離開了生於茲長於茲的故里,踏過花橋,看一看左面的普陀山,看一看右面的月牙山,多少幽美的故鄉風景,從今以後,恐怕只有魂牽夢縈。心中悽楚,實是難於宣洩。

  灕江的分流靈劍江在花橋底下潺潺流過,江的兩岸,垂楊掩映,景物更加顯得清幽。想來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源也不過如是。可惜千株萬株楊柳,柳絲難系行人,陳石星彎下腰喝一口灕江水,抬起頭和七星岩告別,心中發出誓言:「遲早我會回來的!歸來之日,我要在靈劍江磨劍,誓報血海深仇!」

  「江名靈劍,或許就是我定能報仇的預兆吧?」陳石星想道:「雲大俠要我去拜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為師,江若有靈,劍若有靈,請保佑我得如心願。哼,哼,什麼一柱擎天,你等著吧,待我歸來,靈劍一撣,就要把你砍掉!」陳石星當然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發出這個誓言之際,雷家亦已燒成一片瓦礫。「一柱擎天」雷震嶽是不會在桂林等他回來的了。

  ***

  三個月後,陳石星踏入了雲貴高原。這三個月來,他有空便練雲浩給他的拳經刀譜。拳經上附錄有修習內功的法門,陳石星早晚兩次,按照心法的指示,自行練功。好在他曾跟爺爺學過一點入門的吐納功夫,天資又極聰穎,修習上乘的內功心法!居然也能無師自通。經過了三個月的時間,雖然對上乘的內功僅能說是略窺藩籬,但比起從前,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張丹楓那幾頁無名劍法的圖譜,他根本看不懂。

  這一天他來到一個小鎮,天色已晚,鎮上只有一間簡陋的小客棧,陳石星便到那間客棧投宿。陳石星離家的時候,只帶兩套衣裳,三個月來,忙於赴路,無暇縫製新衣,身上穿的衣裳已是相當襤褸了。加以他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滿面風塵,背著一個三尺多長古色斑斕的匣子,和一具破舊的行囊,形狀顯得頗為古怪。店主是有點勢利的人,見他求宿,不覺皺了皺眉,說道:「小店規矩,房飯錢請客官先付。」陳石星道:「好的,多少錢我給你就是。」不料一摸衣袋,卻是不禁一呆。原來他的碎銀子早已用完,只有幾文銅錢和雲浩給他那些金豆。

  店主人道:「房錢算你三錢銀子,加兩頓飯錢,算你一整數,只要一兩銀子好了!」

  陳石星道:「我沒有銀子,不過──」

  店主人沒有聽他說完,就勃然作色,說道:「你只有幾文銅錢,就想來白食白住,天下那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陳石星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雖然沒有銀子,卻有金子。」店主人可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說道:「你有金子,拿來看看!」

  陳石星掏出一顆金豆,說道:「這顆金豆給你,大概總值一兩銀子吧?」從前的貴州,雖然有個「貴」字,卻是出名的窮省份。俗語有雲:「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人無三分銀。」其窮可想而知。這個小鎮位於雲貴高原的山區,小客棧的客人,大都是販夫走卒,那曾見過一個有金子的闊綽客人,連這個勢利的店主人,也是未曾見過金子的。

  店主仔細打量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那敢相信他拿出的真是金子,冷笑地說道:「你拿一粒小小的黃銅來騙我,當我是傻瓜麼?」

  陳石星道:「這是真的金子,不信你可以到錢莊兌換銀錢的。」

  店主人道:「我可沒有功夫去跑一趟縣城!」

  陳石星道:「可是這是真的金子呀!你有空才換掉不行嗎?」

  店主人哼了一聲,說道:「就算是真的金子,我也不知你是怎樣得來的。我們做小本生意的人規規矩矩,可不敢惹下官非。」越說越是難聽,就差「賊贓」二字沒有說出來了。

  陳石星不禁惱了起來,怒道:「你以為我是偷來的麼?」

  店主人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這樣說。總之,我只要銀子,不要金子!沒有銀子,你就給我滾出去,別在這裡胡混了!」

  陳石星又羞又氣,但想自己何必和這店主人一般見識,於是忍住了氣,也不和他吵鬧,說道:「好,你不相信這是金子,我走,我走就是!」

  忽聽得有個人說道:「小哥,你發這樣大的脾氣幹嗎?鎮上只有這家客棧,你到那裡投宿?別人也不敢收留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的。還是回來吧,待我幫你說一說情。」

  原來是兩個住客走出來看熱鬧,一個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另一個卻是勾鼻深目的虯髯大漢,看形象不像是漢人。叫陳石星回來的那個是中年漢子。

  陳石星道:「我又不是叫化子,用不著向他乞求。」話雖如此,他還是停下腳步了。那漢子道:「當然,當然,誰敢看輕你老弟呢?不過老闆既然是不要金子,而你也不能勉強他的,是嗎?不如這樣吧,你拿一件東西給他抵押如何,反正你的金子隨時可以換回銀子取贖的。這不是兩全其美麼?」陳石星道:「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抵押。」那漢子道:「你這個匣子是什麼東西?」

  匣子裡裝的是陳石星家傳之寶的古琴,怎能放心拿去抵押,當下說道:「是一張爛琴,我想這位老闆大概也是不肯要的。」

  那漢子道:「拿出來看看也不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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